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穆庭霜无言,从不知自己竟然是如此患得患失的人。 那边厢李郁萧又想,这些家长里短的,说这些干啥?一定另有目的,君臣两个对视,各自点检心绪,穆庭霜一句话落地:“陛下,朝中数得着的世家虽说表面紧围穆氏好似铁桶,实则也有罅隙。” 罅隙? 罅隙!李郁萧脑中惊雷一闪,是啊!哪家哪户没几个不得志庶子?他兴奋道:“你的意思?此番大小将领,或许可在这项上做做文章?” 穆庭霜刚才酸韩琰,一分真九分演,现在酸所谓“正事”,是真的酸,陛下眼睛未免亮得过份。 然而能怎么,只和方才的苦一齐咽了,他道:“蔡然和沈驰岳阻断边境两头撺火,我大晏问罪警示的诏训不能北上,扶余告饶陈情的书信不能南下,战事眼看无可避免,臣会上书,请求延长军役。” “延长军役?”李郁萧略收一收眉头尖,慢慢思索道,“你这头上书,交予朝中部司商议,怎么也要议上一些时日,届时大军凯旋,连着论功行赏,各家庶子们青云直上,他们……” 陛下眉开眼笑:“他们却哪里还坐得住?” 财帛动人心,但没有高官厚禄动人心,再一个就是没有兵权动人心,本来各家庶子地位低微,别说是庶子,就是嫡次子们也一样,不得继承爵位家业,如此一来不是给一条现成的出路?从军啊,看看,陛下不拘门第嫡庶,是设擂点将啊。 “陛下聪慧,”穆庭霜晃一晃两人交握的手,面上只作无事,“穆涵凡事喜欢大包大揽,从前还能容得下一个荆睢,如今容不下,四境兵权他却也吃不下,总要提拔人分权,这知遇提携的恩德,陛下可别让他一人占去。” 懂懂懂,怎么不懂,一家庞然大物难以撼动,给分出去,嫡庶子嗣都各立门庭,这不就是推恩令么?李郁萧大呼内行:“久而久之,军役就必要从世家出人,嫡支子嗣总要有一人从军,”这里头余地可就大了,愈发拉着穆庭霜的手不肯松,“回头再好好琢磨琢磨,朕写一写策论,你也别闲着,分而食之,咱们将兵权这块肉啃了。” 底下场中韩琰势如破竹,眼看要赢到底,李郁萧心里愈发昂扬,又说几句设想,间或感慨一句:“哎呀霜啊,你这主意好,你说说,没有你朕可怎么办。” 穆庭霜浅笑着低头,敛去眼中干涩,甘苦尽尝。他看一看陛下面上明媚的笑意,心想如此,也好罢。 …… 穆庭霜这日拎着一册东西往观止阁见裴玄。 观止阁如今主殿落成,汝文弼领着尚书台诸人入驻,穆庭霜约裴玄却没约在锃光瓦亮崭新崭新的观止阁,仍旧是约在观止阁连着阅室后头那片假山亭子。 拾级而上,穆庭霜向裴玄道:“要说裴大人还是疼你,若非为着你,观止阁建成之日只怕且早着。” “甚么话,既接圣旨,哪有无故迁延的道理,”裴玄又道,“外兄你说得,你不该称一声舅父么?” “是,”穆庭霜改口,“舅舅自然不会奉旨不遵,只是碍于外祖情面,不好办得太利索。” 两人迳到亭中,随侍的黄门往石凳上设好绒绣垫,两人坐定,裴玄又道:“你今日没一嘴好听话,说得倒又像是祖父想要抗旨不遵似的。” “哪里,”穆庭霜笑一笑,“外祖执掌御史府,上查圣躬功过,下纠百官绩溺,宫中鸠工庀材,他老人家自然上心。” 听一晌,这话似乎也没毛病,裴玄使内侍点火烹茶,告穆庭霜道:“今日这冷的天,对弈就免了,我兄弟二个饮一盏冬茶便了。” 穆庭霜颔首,裴玄看内侍煮水,少一刻茶水煎毕,他挥退内侍低声道:“说什么纠百官绩溺,我不止一次听祖父抱怨,说御史府早已丧失先朝督查百官之能,朝中及各州郡大小官员的迁免,不过要看丞相府东西曹掾的脸色。” 穆庭霜只道:“御史府和丞相府长一条舌头,今日外祖才知道么?” 宣义侯府与鸣鹢亭侯府,何时分过彼此,裴玄也不很明白,只道:“年前姑姑常往家中来,不知与祖父说些什么。” 穆庭霜一省,裴夫人?闺女回门省亲,跟自家爹娘说得什么也不该说的是和夫家生分的话罢,怎么这听着? 不过如今慢说裴夫人的木兰芳洲,就是宣义侯府穆庭霜都回得少,他自己不听裴夫人的,雪娘也不用再看裴夫人的脸色,却管她说什么,且这情形看来她说的还都是对穆涵不利的话。 裴玄又说似乎和表兄有关:“似乎姑姑想叫他回来,也不一定回洛邑,只要是回来司隶就是好的。” 穆广霖?穆庭霜心思一动,面上只是笑:“你姑姑这是急镇北将军的亲事罢。” 裴玄道:“是要急的,”眨一眨眼,“连带着我母亲也急,怕就怕再不给做主定下,只怕太后娘娘就要做主。” 两人说笑几句,裴玄只说穆庭霜运气好,没生做长子,这项敦催暂落不到他头上,又发一晌呆,道:“我忘了。你若是说亲,陛下……哎,”他略略倾身,“你的亲事怕要看陛下的意思多些。” 这一件,穆庭霜手指攀在茶盏边缘一顿,不好说。 若是循前朝幸臣的的例,他做了陛下的人,娶谁确实要陛下说得算,不仅如此,陛下也要娶妻立后,且这位皇后要贤良淑德,要容得下他,可穆庭霜也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大约不愿屈从惯例。 千言万语惊世骇俗,穆庭霜没提,裴玄瞧这情形,半是劝慰半是忠告地道:“外兄,我想陛下是不愿娶雪娘,只是早晚中宫也要有主,你要做好打算。” “你,”穆庭霜并指点他,“忙活你自己的罢,邓家我瞧还没死心。” 裴玄一张俊脸一下垮几分,穆庭霜又给他斟茶堵他的嘴。 又说几句,此一节按下不表,穆庭霜另起一茬:“公孙师傅是否有归去之心。” 公孙参本就闲云野鹤,去年中秋为着论礼稽留辟雍宫,只怕早就不耐烦。裴玄摊手:“这你别来问我,公孙师傅我是没法子的,我看或许汝子林与他更投缘些。” 穆庭霜严肃:“不得,人你得想法子留下。我要在辟雍宫东南建孔庙,届时为圣人生平著书立传,要有德高望重的儒士坐镇,谁也没有公孙参够分量。” 裴玄不明白:“这又是哪一起子的事?我观朝中最近的大事不过北征扶余和擢立鸿都观新任观主两件,你这趟却是哪门子闲棋冷灶?” “把人给我留住,我再告与你知道。” 裴玄不干,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公孙师傅不愿身在林泉心怀魏阙,他若一意辞去,我是无法的。” 穆庭霜不多话,只将手中册子摊开。 只见这是一本字谱,只是字体与时下通行的篆书稍异,字扁宽方直,裴玄细观,口中问:“这是?” “乃陛下命我整理的字谱。”穆庭霜信誓旦旦,“陛下总说篆书匀圆繁复,笔画勾连,不易书写,要以趣约易去繁就简,整理一套新的字法。” 裴玄看看手中册子,恍悟道:“简形之字。”
第120章 仓颉莫可考·二 裴玄细细观之, 片刻又道:“我看过一册赵人誊译的《仓颉篇》,似乎字形与你这册上有相似。” “不错,前年我到并州赈灾。”穆庭霜从头讲述。 前朝七家分晋, 七家各自繁衍数代, 文法言语各自不通,其中赵地就在进并冀两州。 又道:“贪蠹的官员以及趁乱行凶的歹人投入牢中不少, 因与当地牢卒隶人多有交谈, 他们在狱中佐书写讼每日里公文繁多,为着便捷, 他们书写时常有简化,其中还保留一些赵国沿袭下来的字形。” 裴玄不是傻子, 自然明白字形简易后头跟的是什么, 武皇帝时就提出过推立赵书,只是后来各种成因未能施行,裴玄再细观一刻,道:“有些又不像赵人所传字形。” 穆庭霜简单答一声是, 裴玄追问是何处得来, 粗一看不成体统,再仔细一看,却是将篆书当中弧圆改钩折, 比赵书还要简便三分。 何处得来,可不是穆庭霜日日看陛下信手所书?这一句穆庭霜没答, 珍而藏之,只告裴玄说:“你不管哪来的, 你且只说, 改字颁典,是不是大事, 这大事公孙参管不管;再说每字一形,只《仓颉篇》当中就有三千余字,公孙参可以轻忽哪个。” 那自然,哪个字都不能轻轻略过,都得溯源细究,多一笔少一笔都要传后世的,哪能胡来?如此,倘若公孙参着手参与追考字形,那么他离开辟雍宫之期就要无限拖延。 兄弟两人又说几句,穆庭霜最后道:“再与你公孙师傅谈一谈宫中纸坊,使他知道陛下立学的决心。”裴玄答知道了,拎着字谱先走一步,穆庭霜独立亭中远眺。 他这远眺,目光凝定,往栖兰殿的方向再三注目。脑中又是陛下平日里在他面前独一份的随行恣意,胡写乱画。说是胡写,却似乎又隐约有章法可循,至于甚么章法,穆庭霜负手,就交与公孙参钻研罢,总之人得留在国都。 按说开春前鸿都观新任观主就该继任,可是穆涵干预两方僵持,这件事就拖下来,又逢正月不适宜封典外加扶余起战事,少不得又耽搁,正式的檄文诏书不知要拖到何时。 这事,穆庭霜要推自家的好爹一把。 …… 踏鞠场设的武擂,最后不是韩琰拔得头筹,韩琰依计佯装不敌屈居次席,摄武榜揭榜的人是荆勒还。 果然不出所料,穆涵当然不乐意荆勒还挂帅北上,后来多方角力,李郁萧如愿以偿,一手将韩琰推上帅位。 虽说稍有遗憾,到了到了穆涵仍不松口,说韩少丞无功,家世也不足贵,又说此次朝廷派兵是侦伺保边多过征讨追战,只封一个平虏校尉,北上也不是独掌调兵遣将之权,而是须悉听北境将军府号令。 随你怎么说吧,李郁萧暗暗跟韩琰交代,到地方就多跟穆广霖嘀咕嘀咕,请将不如激将,发兵之后也不要给扶余喘息之机,不要论他们到底扰边没有,帽子只管扣上去,小孩子才论对错,咱们只管输赢,到时候用穆广霖的兵打咱们自己的仗,岂不美哉。 韩琰称是,少不得也叫穆涵召去长谈一番,也没露破绽,顺顺当当穿上对襟玄甲,别上玉柄八面剑,领着一班精心选出来的人,就是啊,多是世家出身但又是庶出的一班人,预备北上。 荆睢呢,虽然本来也没有很主张自己儿子挂帅北上,毕竟北边是穆家的地盘,万一有去无回可找谁说理去,再说他们老荆家还差这点儿军功?但是,凡事如此,自己不想拿,和别人不让你拿,自古就是两回事,加上穆涵为着阻荆勒还的路,手段无忌,没少使人上表泼脏水,那谁愿意总听见他人无端贬毁自家孩子?将军府与丞相府愈加不睦。
151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