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裴夫人不无抱怨,“何故一定要圈着汝南王?他到底碍着夫君什么?” “夫人何有此一问?”穆涵有些讶异, 裴氏一向知分寸, 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一句。 裴夫人略略放平心绪:“如今两个府上内眷可没有一日安宁,连妾的母亲都叫太后请进宫去两回, 说是相看孙媳妇。选的都是什么人?家世品貌都不入眼。偏又不能驳太后的兴致, 真是折腾也要折腾死人了。” 穆涵一哂,并未立时答话, 他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往南边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如今做来许是太晚, 从前从没在这项上用过心, 这功夫差不多就要从头做起。可是几十年的发妻他了解裴夫人,等闲不会有这么多抱怨,因细问情形。 裴夫人此时平静些,从最初的一本册子讲起, 讲完先头道:“是妾的不是, 还以为是给雪娘作陪,没成想太后话锋一转,竟是要给广霖和妾娘家的侄儿裴玄说亲。” 穆涵若有所思:“太后哪有这样的闲心和好心?” “可不是么, ”裴夫人叹气,“今日图穷匕见, 说是雪娘与汝南王走得近,若是汝南王可出思过苑, 太后她老人家就下令不许两人见面。” 穆涵嗤笑:“太后这是何意, 汝南王不出思过苑,难道她就要押着雪娘日日去见么?雪娘要入主中宫, 岂是她左右得了的。” 太后左右不了?太后都左右不了,裴夫人立刻改口:“唉,还是怪雪娘这孩子。” “不怪她,”穆涵笑道,“怪为夫,当年总觉着宫中翻不出什么浪花,实在低估太后。” 裴夫人一派忧心忡忡:“不如遂太后的意。虽说是禁足不得见面,可这哪儿抵挡得住天长地久。即便是他二人无意,人传闲话也要传出去,雪娘的名声哪里经得住。”又道,“还是怪雪娘自己不争气,总不肯往栖兰殿用心。” 穆涵道:“她是个性子傲的,陛下待她不假辞色,她自然没有心思。” “谁说呢,”女子顺柔以为德,说雪娘傲气,倒像是裴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没教好,她忍不住分辨,“去年宫中出事,陛下连夜送她回来的,一路护送,珍而重之,怎能说是不假辞色。” 穆涵心中一动:“就是长信宫走水那回?” “是,”裴夫人答,“都说是太后想揪雪娘的错处,因遣人纵火,陛下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不赞同太后这般行事,总之待雪娘很是优容。如此宽厚,未必无意。妾是真心替雪娘着想呢。” 夫妻几十年谁还不知道谁?穆涵却没戳穿,反而赞许:“是,夫人最是慈爱。” 裴夫人称妾应该的,穆涵又道:“这话说回来,彼时为夫在弘农郡寻兵,家中只有夫人与雪娘,陛下驾临,不合规矩罢。” “夫君事忙却忘记这茬,”裴夫人笑一笑,“那时庭霜已从并州归来,是他接的圣驾,除却西路院子,陛下未曾踏足过主院,很是守规矩。” “西路院子?怎么,圣驾驻足许久么?”穆涵问,裴夫人不以为意,说似乎待得一整晚,翌日清晨才起驾回宫。 翌日清晨,穆涵心中总觉着这当中有什么,似乎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即便是为着名声,庭霜也不该让皇帝留宿,为什么就许了呢?穆涵见过皇帝和他小儿子相处的情形,奇也怪哉,这怎么看,庭霜都不像哄不住皇帝的样子。 他握一握发妻的手,耐下性子:“夫人,雪娘与你大致说过宫中情形罢?陛下和太后待庭霜如何,夫人再细致与为夫说来。” 夫妻俩说一回子的话,旁的穆涵听过即听过,唯独一件儿,说是另一回圣驾留宿的情形。似乎当时宫中修慈寺出过什么变故,具体裴夫人也不了解,只是后头似乎无甚后果,因也没有多想。 修慈寺,穆涵默默记下。 又沉吟着问:“夫人瞧着,太后待庭霜是否有些,有些不同寻常?太后对雪娘,尚且那样子。”太后说到底视穆氏为仇敌,说什么中宫虚位以待,哪有一句真话,而皇帝对雪娘无意,太后尚且横挑鼻子竖挑眼,皇帝对庭霜却真正是捧在手心,没道理太后却不闻不问。 裴夫人思索一刻,笑起来:“或许还是为着子嗣,庭霜是男儿身,这项上没有后顾之忧,太后因不放在心上。” “果真如此?”穆涵遥望窗外,喃喃自语,“男子是不能诞育子嗣,可庭霜到底姓穆,太后却放任自流。她是什么人,眼睛里何时能揉得沙子?” 是啊,裴夫人一时也是迷惑,太后容不下雪娘,却容得下庭霜? 夫妻两个又斟酌几句,不得头脑,穆涵最后道:“皇帝对庭霜言听计从,而太后听之任之,这事总归不寻常。夫人,你寻个空子找庭霜试探试探,还有雪娘处,也问问。” 裴夫人称是。 只是又默默将言听计从几个字念几遍,不好,莫非一向听话的庭霜竟然能对家里有二心?裴夫人觑着夫君神色,叹道:“广霖的亲事,妾不急,庭霜的亲事,妾实实是着急。他这几年行走宫中……唉,实在是折辱他了。” 她抽出帕子按一按眼角,仿佛真是一位为儿子前程担忧不已的慈母,实际意思:他这几年行走宫中,可不是我的主意,他在宫里我在府里,离得远着呢,他又不是我生的,跟我可没关系。 穆涵握一握她的肩满目劝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全天下都以为陛下折辱庭霜,是他李家欠我穆氏,庭霜这是为我全族受的委屈。”又安慰几句,说庭霜是个有出息的,天降大任于斯人,才历经此等磨砺,而他做得很好,全赖夫人教导得当,云云。 “还有你哥哥家里的裴玄,个个都是出息的。”穆涵微笑道。不是你生的,总是你养的,还有你娘家侄子,哪个省心。 “妾哪里理会得这许多大局,”裴夫人面上笑逐颜开,暗地里手上帕子攥得死紧,“不过为着不辜负夫君所托。他们的母亲说来自幼与妾一处长大,妾真是……打心眼里心疼这一双儿女罢了。” “夫人贤德,涵得妻如此,此生有幸。” 夫妻两个俱一脸欣慰感怀,可交握的手一松开,裴夫人立即捏着帕子将手心擦一擦。 几十年也算相敬如宾,可先头祭月礼她不过不合时宜病一病,这老贼就显出本色,将她院中侍女姑姑换个一干二净,一点面子没给她留。还有家兄领一宫中建书阁的差事,算甚么?也要给她脸色。这档口话已说得完,裴夫人全无流连,立刻起身告辞。 待她出去,穆涵先头叫来长史:“告诉宗正,叫汝南王上几道请罪表,当是他知道悔改,寻个日子放将出去罢了。” 长史应下,穆涵凝目沉思片刻,这项饶过另一项可不能饶,遂吩咐:“再细查一件事。去年秋,修慈寺,从前只说是陛下与太后循例争执,本相因没有过问。如今要详查,具体情形你去探来。”长史利索抱拳:“诺。” …… 却说没过几日,正该着朝会,散朝以后黄药子接到手底下小黄门的来报,说丞相要见他,黄药子不敢轻慢,连忙赶到地方。 “见过相爷。”他恭恭敬敬行礼。 “你且起来,”穆涵倒脸上很是随和的样子,“陛下近日可好?” 黄药子答道:“一切如常,陛下似乎也知鸿都观那一位忤逆丞相,因听经贡丹也不往鸿都观去,倒多去北台再往北的龙泉观。” “倒是乖觉,”穆涵又问,“祭月节本相夫人的病,宫中可查出眉目?” 黄药子连称有罪:“回禀丞相,并未查出什么。太医令岑大人说,血热之症或是药物所致,只是都不是什么罕贵之物,人人随时可置得,那晚拜月台周遭又人多手杂,查起来要费一些功夫。” 穆涵未置可否,又问“陛下怎么说?” 黄药子头埋得愈低:“陛下也与奴婢说过几回,言语间也在猜测施药之人是谁。敢问丞相,是否要绝了陛下这个找人的心思?” “不必,”穆涵冷然笑道,“让他找,他倘若替咱们找着,也是一件好事,倒省得咱们的周折。” “是,”黄药子躬身一揖,“丞相英明。” 又问几句日常起居,诸如有无格外宠信的宫人内侍等等,又问与漪兰殿以及长信宫的走动,黄药子答了,最后穆涵才切入正题:“最近陛下待二公子可好?” 他脸上仍是似乎漫不经心,但黄药子心中警醒。 旁的诸如陛下饮食喜好与宫中各部司、各宫室的走动,此一类穆涵是常常问的,可是关于常侍大人,穆涵从未问过,今日怎么想起来忽然发问? 开口时带两分谨慎:“好着呢,近日尤其好。陛下知道相爷整肃宫中、杜绝巫蛊的决心,可圣心不自持,总盼着能够母慈子孝、手足兄弟欢聚一堂,陛下也知道这份心愿与相爷的主张相悖,多有忐忑,常常央常侍大人从中说和呢。” “噢,”穆涵似乎是忽然又想起什么,随口又提到,“太后与汝南王南下前夜,陛下在汤兰殿见过二公子一面,是么?” 黄药子心中咚咚咚的,审慎道:“似乎是见过一面,只是屏退内侍,说的什么奴婢也未可知。” 他这样回话并不是自私自利或是明哲保身,而是想起陛下的吩咐,陛下曾严肃告诉过他,穆涵一旦有起疑心的迹象,他需自保为上,因为只有他保下来,才有可能保下更多的人。 穆涵望着殿外晴好的秋光:“如此说来,陛下待挺霜是一如往昔的依赖信重。” “是,是。”黄药子应和。 又问几句旁的,穆涵打发他回去。他一出去殿中只余穆涵一人,穆涵向外头看几眼,叹息:“依赖也好信重也罢,只怕……今年天暖少霜,秋光充比春光迷人眼。最怕弄假成真四个字。”
第107章 咄咄复何言·三 却说光阴不等人,人间九月又早重阳。 三月上巳,九月重阳,这都是宫里数得着的大事, 因太常和少府都早早开始预备。原本一应的祭飨牲畜、农事五种都是依照惯例备好的, 但是今年偏偏节上生枝,各宫都有些旁的吩咐。 单拿茱萸这项来说, 原本宫中备的都是山茱萸。 山茱萸蒴果晶莹剔透,扎成串子戴在身上腕上脖子上,男子不戴配饰, 便择一两枚装进佩囊缀在腰间,也很相宜。 可是前年漪兰殿封罗美人, 去年秋天罗美人凤体又欠康健, 陛下就恩谕,说重阳的茱萸另添一种北边的草茱萸。 草茱萸是一种草本花卉,颜色略暗花瓣似花似果,戴在发间芳香四溢, 陛下大约是指望一只茱萸钗子聊慰罗美人的思乡之情。 原也无甚大事, 两种都备下便是,可是今年,麟趾宫汝南王又说, 南边的习惯,茱萸既不戴在腕子上也不戴在头上, 而是入在酒里。他们南边的茱萸古称“藙”,又有欓子、越椒等别名, 自身带有药性, 重阳的习俗是细细烘制再兑在菊花酒中,供人品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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