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消息 时穗走后第二个端午，李蘅璋从北地到了江南，寻找蛋黄肉粽的地方。白墙灰瓦小桥流水，万条垂下，碧绿丝绦在水流中起起伏伏。 绕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江南水乡的小船从挂着苍苔的桥洞下划过，涟漪在船身两侧拍打没入水中的堤岸。激起的浪花把干燥青苔浸润了一层水汽，波光粼粼，翠色欲滴。 “二哥，你怎么坐在这里？连衣裳都湿漉漉的了，高峙，来，搭把手。” 李蘅璋坐在岸边，双脚自然下垂，没入水中，他手里拿着白茸莲蕤玉坠不放，双眼盯着河中，任凭被人拉着站起来。 他淡定的可怕，就像下一秒就要跳河，自言自语的有些渗人：“不怕，穗穗水性很好，他会救我的。” 尔茶蹲在一旁把湿透的衣裳拧出一些水来，见他鞋袜已经湿透了，无可奈何的起身。 “还是回客栈换了吧，爷这双腿受不得寒。” 李蘅璋不为所动，还是盯着水面，动动脚尖，想要一跃而下。 尔茶心中动容：当日少爷怀着小郡主跳水救下自己的命，爷必然心疼极了。这会儿看见水，便怎么也劝不住了。 高峙死命的拽住李蘅璋，生怕一个走神，眼前的人就投水，现在的李蘅璋是半点差池都经受不住了。 “爷，先回吧，若是您病倒了，少爷会心疼的。” 李蘅璋还是看着流淌的水面出神，一言不发，就像是在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用最优美的姿势投水，这样才能等来时穗一样。 李无膺容貌俊美，风度翩翩，生性好学，善于词赋之道。个性宽厚温和且率真，一身浅色直裰并不加装饰，便与他为人一般不矫揉造作。 他把折扇叉在腰间，扶着痴傻的李蘅璋，颔首同意尔茶的意见。他知道李蘅璋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只当时穗还在他的身边，一言一行都疯魔痴傻的有些渗人。 知道他宝贝自己的玉坠，从不假人手，便只拿过手巾擦了擦他的手背。 “二哥，我得了一件新的吃食，回头给你试试，要是喜欢，就给二嫂留着，可好？” 李蘅璋这才转过头看，认真的看着李无膺柔和俊美的脸，点头：“穗穗是个小馋猫。” “嗯，所以二哥帮二嫂看看，好吃就留下。” 见他有些动容，牵引的带着他往阶梯上走去。 阶梯上的桥边坐了两个妇人，身边放着一个装满了粽子的竹篮，正在柳树的树荫下闲聊。 李蘅璋驻足不前，回头凝视着平缓清澈的河道，若有所思。他回过头，盯着装满粽子的竹篮，冷心冷面，转而又悠然一笑。 李无膺问：“二哥想吃粽子吗？我给你买去。” “也不知这陛下犯了什么毛病，说什么猫的繁殖能力强，逼着大家不养猪改养猫！” “就是说，还说让吃猫肉！猫这种东西灵异的很，谁敢吃？以前家里有人死了，一只黑猫从实体上跳过去，那尸体直挺挺的坐起来，可吓死个人了。” “董嫂子，李大娘你们怎么还在这儿闲聊？前面米庄减价，大家都去抢去了。” “哎哟哟，你这一大袋，又是上好的成色，没有十贯钱买不回来吧？” “哪儿能呢，才三贯钱！米庄掌柜说朝廷这一二年就知道加税了，这不是逼人落草为寇吗？与其给他们，不如便宜了街坊！不跟你们说了，我回家让我那口子也来买！” “我们也赶紧去！这朝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有事没事就加税，以前现在十贯钱都不如以前一贯钱好使。” “真是，家里老人都说这励精图治的陛下怎么也变得和开皇炀帝一般好大喜功，骄奢淫逸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抢米去，谁知道之后再加些乱七八糟的税，家里都怕揭不开锅了。” ………… 看着两个妇人紧赶慢赶的挎着竹篮离开了，李无膺有些脱力。 他生性散漫，奉旨巡查，很少在长安，对当年李蘅璋造反之事也是道听途说。过年的时候和李定君闲聊几句，只觉得多日不见，物是人非。 才过了年，就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长安，游历到江南，才碰上早已经失魂落魄疯傻了的李蘅璋。 想起刚碰上时，对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让他错愕不已。当年那个权倾天下，面若冰霜的二哥，竟然为情沦为如此丧魂失魄的模样，让他大跌眼镜。 “哎……也不怪百姓们的怨言，当日我们不也是看不惯百姓受苦，才举兵反了开皇，誓要创造一个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 他见李蘅璋的双眼还追着竹篮里的粽子远去，并未关注他在说什么，也不气馁，扶着他缓缓往前走。 “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三哥和陛下闹什么气，一夜之间三哥音讯全无，转过头又听说宫里没了一个才人。大过年的，真是一点好事没有。” 李蘅璋一言不发，被搀着往前走，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块一块被行人踏的发亮的青石板。湿透的衣衫和鞋袜在地上走出一道深浅不一的足迹。 双腿在冷水里泡的久了，疼痛从骨髓里透出来，被岸上的冷风吹过，刺骨难耐。 ‘雪天路滑，你可有好好的走路？可曾摔倒了？’ “这两年陛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不像以前那样谦谦君子，倒有些开皇炀帝的做派。不再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变得耽于享乐喜怒无常。” “下发的政令离谱的让人哭笑不得，我一路过来，看着不少百姓因为沉重赋税兵役徭役，流离失所颠沛流浪苦不堪言。” “哎……好好的江山被糟蹋成这样，真是让人失望至极。二哥慢点，这儿有台阶。” “这些话平日也没个人可以说，可你又是这幅模样，要是你好好的，还能出出主意！这江山可是你一手一脚殚精竭虑浴血拼杀回来的啊。被折腾的这样千疮百孔，我看着都替你心疼！” 李蘅璋依旧冷漠的任人摆布，李无膺知道等不来回答，只说：“好生伺候。” 说着便要离开，被李蘅璋反手抓住手腕，郑重其事的看着他：“馋猫。” 李无膺无法，心想：二哥这怕是没救了，心里只有一个二嫂。 他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知道，这就去准备。” 李蘅璋听了，这才作罢。 换好衣裳，李蘅璋安静的坐在窗边的一侧，靠在窗棂上看着临水而建的客栈下静谧流淌的河水。 尔茶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张她亲自缝制的薄被，盖在李蘅璋的膝盖上，仔仔细细的把褶皱抚平。 “上次换的银钱眼见着又见底了，一会儿去钱庄再换些吧。” 高峙蹙眉，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太过异常，他琢磨的问：“这才几日功夫，怎么会花的这么快？这么个花法，秦王府倒是还能支撑，寻常百姓可怎么办？” “就像卫怀王说的那般，你不管采买之事不知道。以前五分一斤的大螃蟹，今年一吊钱都找不出一个来！昨儿我不过买了一斤枇杷，竟要我一贯钱！可是离谱。” “这一二年间苛捐杂税巧立名目，地方官府变着法儿的收刮民脂民膏，百姓们有苦难言，稍不注意便是牢狱之灾！” 尔茶叹了口气，回到桌边给茶炉子加了碳。 “以前逃之不及的牢狱，现在的百姓们甚至巴不得进去，至少还有一口饭吃。” 高峙蹙眉：“卫怀王说的那些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太过出人意料，难以置信！陛下，当真将那宏图之志抛到九霄云外了？” 尔茶被当初的一饭之恩掣肘，昧着良心帮着李定君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心中本就不满。 此后又九死一生，看到真心待自己的李蘅璋和时穗落得这副田地，现在对李定君毫无任何好感，甚至恨不得杀之后快！ “本就没安好心，装出那样励精图治的模样来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现在爷都变成这副模样，没了威胁，自然是原形毕露！” “只是苦了百姓，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一旦吃不饱穿不暖，逼得人揭竿而起，这片大地怕是又要满目疮痍多灾多难了！只是这次不知道谁能成为救世主，拯救百姓于水火。” 高峙看着李蘅璋平淡的侧颜，听着尔茶的数落，心中触动。 打下这江山，也有他的一份心血。 他们在前线出生入死，用命换回来的天下却被轻贱至此，置若敝履！他实在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李蘅璋那句忠于天下言犹在耳，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他在心中愤慨。 既没有开疆拓土平乱之能，也无守成与民生息之才，又为何一定要夺了江山？ 江山于你，不过是权利，百姓子民于你，不过是命如草芥！ 如此不知爱民的帝王，实在不知好歹。 “你照顾好爷，我这就去再提些银钱出来。” “嗯。” 李蘅璋保持着姿势看向流水，看着鱼儿吐出一个水花，蓦然而笑，唇角玩味儿，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 午后，李无膺端着一个茶盘进来，他把一碗晶莹剔透的放在桌上，招呼窗边的李蘅璋。 “二哥，这就是我说的新鲜玩意儿，你来试试看好不好吃。” 尔茶扶着他走过来。 碗里的东西看起来透明，却有些气泡，李蘅璋盯着那碗里的东西，呼吸有些粗重。 深知李蘅璋完美主义的李无膺以为他是觉得这些气泡难看，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起旁边的红石蜜，缓解尴尬。 “这玩意儿名叫冰粉，本来应该是晶莹剔透的，只是我手艺不佳，才是这副四不像的模样。” 李蘅璋瞪大了双眼，眼前蒙上一层水汽，他颤抖着手指拿着勺子，强迫自己平息急促的呼吸。 碗里透明的冰粉被红石蜜浸透，一层一层的在冰粉间染上红润，把李蘅璋的记忆强迫着带回两年前的夏季。 李无膺给冰粉浇上红石蜜，把碗推到李蘅璋跟前，说：“若是冰镇后，清凉透骨，更好吃。只是没有……” 李蘅璋嘴唇有些发抖，抢过李无膺的话，接着说：“没寻到冰，只能用井水镇一镇。” 眼泪划过面颊，他用勺子送了一些在嘴里，哽咽的说：“益州有一口葡萄井，做凉糕最好吃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落在木质的桌面，把木桌染上了深色。时穗走后，他食不知味，从不主动进食。 此刻的他艰难的吞咽着，一口一口，主动的往嘴里送。 凤肝龙髓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是时穗走后李蘅璋最像一个人的反应，尔茶当即便知道这东西肯定与时穗有关，忙不迭的问：“王爷，这东西您从哪儿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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