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曾与灵夫人小住过一段时日,她问我一路走来,可知道如何抉择才最令人快乐。我便同她说,固然怀念年少天真的时刻,全无忧虑,然而并不愿意回到那时候去,做个全然无知糊涂的年轻人。” 于观真只管自己倾诉:“我来此方才发现,自己曾经面临的种种窘境,与此刻的困境全然不值得一提,然而这遭遇叫我与崔嵬结识,要是当年,恐怕我与他根本没有这样的缘分。本当如此就该满足,只是……我要是得不到,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呢。” 可要是永远见不到,又更不甘心起来。 他顿时觉得喉咙干渴。 世界上的事、经历,为什么总是如此又令人快乐,又令人痛苦呢。 “人的贪欲竟是如此无休无止,对凡人来讲,强大到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修士便已十分了不起。然而我拥有了这样主宰自己乃至他人命运的力量,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可快活的,纵然强如大巫祝你,不仍心存怨恨。” “不错。”大巫祝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幼时被挑选成为大巫祝,那时年少,看到珍馐华服,便无限欢喜,又一时间得到了祭司们苦修一生都难以拥有的神力,更感惶恐不安,犹如盗窃他人财宝一般。” 大巫祝虽是在说自己的经历,但于观真不由得感同身受,他如今能与崔嵬相匹配的,无论身份地位甚至力量皆是缥缈主人的。 他本无这样强大的力量,这样俊俏的容颜,这般高高在上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凡夫而已。 接受自己的平庸本应当是件好事,可见识过崔嵬这样的人,又对他心生爱慕之后,这样的平庸便难免显得可悲起来。 “我年长后明白自己的命运,便开始憎恨后辛与苗疆,然而惩戒了她又如何,命运仍旧无法改变,这个愚蠢的女人还是心满意足地做到了她想做的事。”大巫祝冷冷道,“我空负一身神力,可以惩罚她,抓捕她,却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我给予了玉琼辛真正的公平,她却尤不满足。”大巫祝平淡道,“无论她如何长大,倘要是痛苦,难免想要夺取神力来肆意报复不公;要是幸福,她便难免会怜悯罪窟的族人,为了所谓的善良与正义来报复我。可见人不管得到什么,拥有什么,所走的道路从来都只会往艰辛而去。” “正如你一般,你为了力量、尊严做了许多事,杀了许多人。”大巫祝脸上露出极为古怪的笑容来,“命运便惩罚你爱上自己的死敌,你当初种种所为,反倒成了阻隔。” 他知晓尘艳郎确实对崔嵬有意,至于崔嵬本人,未必全然无动于衷。 其实这两人成或不成,都与大巫祝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痛苦不甘,他都十分乐意见到。 纵然是两人当真两情相悦,姑且不说中原那迂腐不化的陈规陋习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师长前辈,对崔嵬寄予厚望的玄素子必然失落无比。 大巫祝确实不说假话,早先对崔嵬所言句句是真,在当初报复之后,他就已不憎恨崔嵬,只不过他可从未说过不会报复玄素子。 如此一来,大巫祝顿起相助之心,他目光微动,启唇道:“不过要他爱你,倒也不难,苗疆多的是蛊,情蛊可催生欲念,喂一滴你的血,下在崔嵬身上也就是了。” 于观真很难说自己没有动心,不过他还是坚定地摇摇头道:“这虚造的情爱,又有何意义。” 大巫祝奇道:“他若对你全然无意,下千百只情蛊也难扰乱他的心思,至多是见到你不好意思罢了,要是为欲望驱使向你求欢,又怎会是虚造的情爱?人心是最为难以掌控之物,难道你真以为情蛊能如外人谣传那般扭转心思不成?” 于观真眨了眨眼,细细琢磨了下大巫祝方才的介绍,不由得震撼当场。 原来情蛊等同特定对象的荷尔蒙而已吗?提醒对方自己的性吸引力。 这种不必要的地方为何如此科学! “如此……”于观真艰难道,“仍是不必。”
第93章 又过一月有余,于观真的伤势终于愈合。 于观真步出神殿,深吸一口气,站在圣山之上往下俯瞰众生,只见云海茫茫如画,无限江山起伏似龙,不由得顿生豪气。他想到之前槐庚带着自己下山,又想起那日崔嵬吹箫翩然而来,此刻体内灵气充盈,生出试探之心,于是轻身跃起。 一口气未老,余力绵绵不绝,于观真畅游于山河之间,顺风而动,只觉得身子轻盈胜羽,瞬息间便从此处绕到另一头,那山下苗疆百姓的笑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速度极快,众人只当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浑然不觉方才身旁经过一人。 于观真终于意识到原先的缥缈主人鼎盛时到底有多么强大,难怪他能开宗立派,力挫三大高手,此人心肠虽是恶毒狠辣,但确有本事。 他自万丈高山之上而落,足尖轻点,越过流水,只觉得耳畔风声不止,眼中掠过无限风光,最终剩下间小小的吊脚楼。叩輑:义酒午私意义起午灵 山水纵有声,小楼声寂静,于观真来势汹汹,止步时又悄无声息,他落在水波之上,只觉得脚下的水都似平坦如实地,倍感新奇,心念一动,双足沉下少许,将布履略略打湿。 小楼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方觉始提着个笨重的大木桶走出身来,大声抱怨道:“你这人实在死心眼,咱们等了又等,我的药草晒了又晒,咱们去圣山许多回也没人理会,不知要等多少光阴,难道千年百年得也等下去么?” 这几样牢骚话,方觉始每隔段时日就要提一提,其实他这人向来闲不住,在医道上又极是好强,在大巫祝那处受了挫,便要从其他苗医那找回场子来,不光自己蓄养了些蛊虫,还闹得如今十里八乡都来找他看病,此时还有三四个病人要治,倘若崔嵬真说离开,恐怕他倒不舍得走。 崔嵬知他不过是嘴巴坏,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转身时不经意往小竹窗看去,见着江水之上站着一人,长发如墨,大袖飘飘,不由得心下一喜。 “你回来了。” 方觉始还未察觉,奇道:“这叫什么话,我还没走呢!” 他话才说完,左肩忽叫人拍了一记,只听身后那人笑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哎呀!”方觉始顿时又惊又喜地回过身去,上上下下打量了番于观真,他对此人本有几分芥蒂,然而那日在神殿之中缥缈主人与崔嵬联手对抗大巫祝,甚至不惜舍身相护,立刻叫他心中戒备全消,“叫我看看,你果真是全好了,连精神气都大不相同了,看来大巫祝的本事果然不差,不过要是叫此刻的我来治,未必不如他呢。” 你倒是大言不惭。 于观真暗暗发笑,却也不去揭穿方觉始的大话。 崔嵬有心戏弄,便说道:“他既回来,你不必再多生苦恼,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出发回中原。” “怎么……”于观真正要奇怪何必如此心急,吃过午饭后再将东西重新收拾一番也不迟,却正对上崔嵬含笑的幽绿双瞳,他见此人欢喜,纵然是赴汤蹈火也一同去了,何况是一句玩笑,顿时附和道,“这等寻常杂物有何紧要,咱们三人潇洒来去,这便寻艘船启程就是了。” 原本气焰嚣张的方觉始此刻反倒哑了火,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这倒也不必这么急,谁知道今天会不会起风,更何况咱们也没准备船只。是了,船哪有这么好找,之前的叫人借去用了,还要等几日呢。” 于观真这时当然听出不对劲来,他故意道:“这有什么要紧,我身上有的是金银珠宝,你往这江水上看看,看中哪艘船,我买下来就是了。” “人家指不定要忙什么大事,怎么好打扰他们。”方觉始干巴巴道,“再说人家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世上有再好的船,也不及咱们来时那条船,你既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心里总好放心了,咱们大不了等几日。” 崔嵬道:“别挤在门口。” 三人便重新坐在小桌前,崔嵬倒了三杯茶水,显然无意插手他们之间的玩笑,垂着脸,心情看起来十分愉快。 方觉始还没察觉到自己被戏弄了,正得意洋洋自己的说辞,哪知道于观真并不理会他,转过头去对崔嵬笑道:“怎么,我不在这一日,方小大夫终于红鸾星动,惹上桃花?怎么方才恨不得跳水游回中原,如今又似准备扎根在此处了。” “你胡说什么!”方觉始急忙挥挥手,“我可不会随便对病人出手,只不过还有几个病人,我不放心罢了。” 于观真方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是病人。” 方觉始察觉自己不慎说出口来,不由得略感尴尬,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能治好你的伤,反倒借你的便利,从许多苗医那儿知晓了新的医理,算是我承你的人情。” 他本是崔嵬请来特意为于观真诊治的,万没想到自己一路并没帮上什么忙,说起来难免有几分灰头土脸的不自在,生怕遭受嘲笑。 “这有什么。”于观真摇摇头道,“方小大夫悬壶济世,理所当然。我此伤的确刁钻,本就怪不得你,倒累你苗疆走一趟,吃了这么多苦,说来应是我对你不起。” 方觉始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崔嵬为何愿意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护送于观真来到苗疆了。 这样一位性情高傲的强者温柔声色,善解人意起来,莫说是女人,就算是男人也难以抗拒。 也许崔嵬是的的确确没有旁的心事,不过方觉始自认自己不过庸俗之人,叫对方这样轻轻一捧,不由得轻飘飘起来。然而他想到此人对待厌琼玉时冷若冰霜,狠辣决绝的模样,又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从美梦之中脱困出来。 “停停停,你还是不要这样与我说话了。”方觉始心有余悸道,“你这样体贴,我反倒不习惯,简直跟那位大巫祝一样叫人害怕,反正我也叫崔嵬欺负惯了,再多你一个也无所谓。” 崔嵬蹙眉道:“我何时欺负你了。” “刚刚!” 三人叙了些闲话,皆感十分欢畅,只觉得那朵名为大巫祝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又正赶上附近百姓感激送来的菜蔬活鱼,方觉始干脆同于观真重温往昔,一道担柴挑水,洗菜切肉,给崔嵬打个下手。 鱼比方觉始还有活力,于观真怕腥,今日又穿得新衣,于是站得非常遥远。 那鱼尾相当有力,一跃而起,竟抽了方觉始个措手不及,好大夫沾了满手鱼鳞,大声叫道:“你也不必站那么远吧!我这用针的手都没嫌弃,更何况你们本就是用刀用剑的。” 于观真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大夫了,我与这庖厨之道实在合不来。” 方觉始忍不住嘟囔起来:“这世道真是奇了,要是用剑的都与厨子不相干,那我这用锄头与金针的就更没什么联系了,怎么他站在那儿,我坐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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