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口唇在他耳边微动,身子如风中摆柳般往后退去。
第96章 方觉始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屋子之中。 崔嵬与于观真叫了他几声,他浑然不理,在厅中坐到了第二天鸡啼。 那名蛊师并未如约而来,到了正午,他的死讯比风传得更快。 方觉始听说之后,身子轰然倒下去,竟一病不起。 起初崔嵬与于观真都以为是厌琼玉所为,可是修士不如凡人那样会受病痛侵扰,最多是比试时受伤,便喂了几粒灵丹妙药,总不见好,又特意请人来看,体内更无蛊毒。 于观真送蛊医出去后,略有几分忧心忡忡,他们本该这几日就动身回中原,可方觉始病重,恐怕还得拖延几日,反正船只是自家的,耽误时辰倒是其次,只是查不出病因无法施救:“既不是蛊毒,又没有外伤,怎么会忽然病倒?不如我再去请一位……” “不必。”崔嵬伸出手来,一下子牵住了他的手腕,“你忘了吗?厌琼玉曾说要那蛊师肠穿肚烂而死,叫方觉始救不回来,他得的是心病,想通便好了。” 于观真蹙起眉头:“这遭连我都想不通她到底要做什么了。要说想借我们的力,这蛊师死在家中,与我们并无瓜葛;要说想报复方觉始,这蛊师也并非赴约而死,难不成她总算是知难而退,知晓不玩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了。” “也许她并无恶意,只是想报答方觉始。”崔嵬语出惊人,“那么种种作为,便十分明白易懂了。” 于观真几乎被逗笑了,原以为崔嵬是在开玩笑,可见他神色严肃,全无半句笑语,脸上微微一僵,淡淡道:“何出此言?” 他与这几个弟子其实并不熟悉,然而一路行来,不知被试探了多少次,巫月明想借原无哀之手将他除去、白鹤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厌琼玉装作柔弱少女欺瞒他们三人…… 对这样的徒弟仁慈,无异于对自己的残忍,因而于观真绝不把他们往好处想哪怕一丝一毫,生怕会因自己的圣母断送性命。 崔嵬道:“咱们两人倘若不由分说将她擒下,她绝无机会逃脱,纵是如此仍要前来,定是为了那枚银饰。她既如此在意罪窟,性情固然再凶狠刁蛮,也不至于做出那般恶事,下蛊的初衷必然与你所言不同。” “这倒说得通,不过她仍是杀了那名蛊师。”于观真听他说的在理,神色稍缓,“既是报恩,本不当杀人,这又怎么说?” 崔嵬正色道:“你忘了昨夜你所说的话吗?我想那蛊师大抵就是因此丧命。方觉始归来时魂不守舍,他不知那蛊师家住何方,却知此人必死无疑,因而一直在等待,听到那人死讯后昏厥过去,否则二人并无深交,何至于此。” “如此说来……”于观真偏开头去,看向床上昏迷的方觉始,语气半是戏谑,半是较真,“这倒是我的过错了。”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崔嵬看不清于观真的神色,更听不出他此话是真心或是假意,低头见自己仍握着对方的手腕未被甩脱,想是没有生气,仔细斟酌一番,又将那句话咽下去了:“方觉始曾想过同样的问题,倘若他救的人有一天害死其他的人,那应不应当救。” “噢?”于观真低声问道,“那他想到答案吗?” 崔嵬摇摇头:“没有,哪有功夫去想那么久远的事,寻常的事都已忙得喘不过气来了。正如当初莫离愁来到剑阁时,我已知他心性暴戾,必然走入邪途。知道是知道,那又如何?这是他个人的恩仇,他家人遭人所杀,然后便去复仇,我能劝导,能宽慰,唯独不能替他原谅。” “世间的公理正义,凭什么唯独他得不到。” “是吗?”这还是于观真第一次跟崔嵬谈心,他顺着手腕的前因坐在了那人身边,低声道,“你不觉得厌琼玉变成如今的模样,她的性情如此,与我大有干系?” 崔嵬平静地看着他:“你期望我如何回答?那些事,你不都是不记得了吗?” 于观真苦笑起来:“不记得,就不作数了吗?” “起码我认识的于观真并非这样的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全无半分虚假。”崔嵬转过脸去,“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不如方觉始这样好,可并不坏。” 于观真轻轻笑了声:“然而你确实是与方觉始一般,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想找个答案罢了。” 于观真吃吃笑起来,他靠崔嵬很近,手腕轻轻挣脱开来,只留下些许余温,叫人怅然若失:“你要不是好人,为什么在天地间行走,为什么帮人,为什么那小石村的村长做了坏事你还去理会……又……” 又为什么拼死来救我。 他那明亮又锐利的眼眸倏然变得很温柔。 “我生来便什么都有,性子又寡淡,不像是方觉始这样要将自己压得很沉重,也不像是玄素子前辈那样,万事不曾萦绕于心。”崔嵬闭了闭眼,“我按规矩初次下山历练时,救了许多人,也遭了许多人蒙骗,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人笑,另一些人就要哭。” “这世上有许多人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为此建立秩序与规则。”崔嵬的表情十分冷淡,“有些人刚强,有些人软弱,因此才要扶持着互相走下去。我不过是个修行者,并不比任何人更聪慧,更不比任何人公平,又有何德何能去主宰他们的命运,凌驾于他们之上。” “我并非替小石村的村长着想,不过是觉得他毕竟无能为力而已。” “我与方觉始不同,他行医济世,撰写书籍,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让更多大夫与病人不必遗憾。而我路过许多地方,替人降妖伏魔,消灾解难,不过是因为我想做,也能够做到,至于其他看不见的苦难,我便也不在意,那并非是我的责任。” “这样也算是好人吗?” 崔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也不知晓对方听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如何想,只是觉得应当说这些话,叫这个人知道自己真真正正的模样。 于观真怔怔地看着崔嵬,当他以为自己离这个人足够近的时候,对方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二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么的遥远, 这轮月亮柔和而耀眼,于观真仰望他,爱慕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打动他。 “所以……你才不喜欢人家要你按照世间的常理来行动,那难免有了立场,有了对错,有了黑白,那些对的事,好的事情,你不过是想做,就这样做了。”于观真柔声道,“我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崔嵬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记得此话是自己在梦幻泡影之后恼怒所说,万万没想到于观真竟记在心底。 于观真道:“我不似你这样透彻明白,不过我喜欢听这些。” 崔嵬几乎以为于观真就要如那个昏沉的夕阳时分般轻轻吻上来,哪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望着自己,好半晌才接下去。 “往后有机会,我们再这样说说话吧。” 这叫崔嵬心中忽然泛起浓重的失落感来,不止从何而起,无边无际,可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你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吗?我并非是个有情有义的大好人,大英雄,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不过是个呆板无趣的偏执之人,值得你这样真心喜欢我吗? “其实……”崔嵬欲言又止,似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句话,最终还是解释道,“纵然厌琼玉不动手,纵然方觉始救活了那蛊师,他到底还是要死的。你所猜测的事确有可能,只是忽略了一点,祭司们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将消息传出,人一死,自无乱事。” 于观真一怔,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很是受用,于是轻声笑道:“这样啊。” 事情果然按照崔嵬所猜测的那般,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拜访,表面上是询问那死去蛊师之前的病情,实则旁敲侧击探听他们知道多少,顺便暗示三人早点滚蛋。 果然没有半分追究的意思。 崔嵬在外接待,于观真来给大夫喂药喝粥,心思倒有一半在外面,方觉始勉强支起病体,听不清外头的说话声哑着嗓问道:“怎么愁眉苦脸,莫不是我生病时你们两个闷葫芦终于发现我的好处了?” 于观真这才转头看他,仍是蹙眉道,“方大夫,是厌琼玉做了什么吗?” 方觉始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将粥一口口喝了,毫无血色的脸上恢复一点红润,微微笑道:“能得缥缈主人亲手喂粥,看来我以后与人家吹嘘时不必一直重复我吃过藏锋客亲手做的菜这一样了。” “藏锋客为你做饭,缥缈主人亲手喂你。”于观真心思灵巧,知他有意回避厌琼玉,想来崔嵬所言八九不离十,配合着微微笑道,“方大夫确实好大的面子。” “实不相瞒,其实我在中原还有个病人。”方觉始倒是恢复得很快,“她体内留存许多蛊毒,纵然你们不来苗疆,我到底也是要为她来到此处的,如今我已对病情略有些眉目,想盼着快快回返中原去为她治病。” 他看起来对那蛊师已没什么挂怀了,甚至连提都没提。 于观真想就算赖着不走估计也没机会了,于是承诺道:“你睡吧,再醒时咱们就在回中原的路上了。” 方觉始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感激,很快闭上眼安静地睡下了。
第97章 等到方觉始再度醒来,果然已在船上。 崔嵬问他:“你感觉如何?” “还能感觉如何?”方觉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都不知道是船底下的水在晃,还是我自己脑袋里进了水在晃,几日了?” “三日。”崔嵬正在擦拭藏锋刀,自从他用过此刀之后,就在没有任何避讳,“你睡了足足三日。” 方觉始舒展开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没来得及打个哈欠,就听到崔嵬询问道:“当真没事了?” “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死了个人,更何况又不是我杀的。”方觉始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嬉皮笑脸起来,“咱们修行多年,见过不能救,不可救,救了又死了的人不知凡几,哪有什么功夫去为他多伤神费力。我是大夫,又不是官府。” 他扭了扭自己的肩膀,总算将睡了几日的僵硬关节活动开来,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快到临水了,倘若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把你丢下去了。”崔嵬见他果然无事,也有心情说笑了,“免得你坐船坐过头。” 方觉始听着外头水浪的声音,按着自己的脖子细思片刻,问道:“缥缈主人去哪儿了?” “他上岸买些吃食去了。”崔嵬答道,“这几日我与他轮换上岸,船上到底憋闷,待得久了实在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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