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没办法跟他解释那么多,只是平静道:“落针吧。” 方觉始咬紧了牙,又落下三枚金针,他从未避开过伤患的视线,此刻却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崔嵬,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那把出鞘的藏锋刀,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事情。 “你猜,你带来的那位大夫会不会为了所谓的正义善良杀死尘艳郎。” “而尘艳郎又是否会为了你,用尽神血来阻止我。” 大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巫祝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瞠目结舌,声音如同紧绷的弦,轻轻颤抖起来:“他……他早已算计好了?” 假使我当真放弃作为医者的心思,看着缥缈主人死去,不单单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还会叫崔嵬真正身陷险境。 方觉始不由得吞咽下口水,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心想:这可比烦心的病人麻烦多了。 “谁知道。”于观真开口道,催动体内燃烧起来的神血,鲜血溢出唇角,体内的伤正温暖地愈合在一起,吐出来的是淤血,“也许是临时起意。” 崔嵬刀势愈快,越催越急,那黑沉沉的藏锋刀竟凛然生出罡气来,他脸色凝重,已是动了真怒,汗水混着那道血痕,在脸上淌下,倒真如一滴血泪:“他们在何处?” 大巫祝身形灵动,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似烟如雾,无论崔嵬往何处出刀,他竟都能从另一处冒出来,仿佛从始至终追捕的不过是个幻影。 “你很生气?”大巫祝轻快地笑起来,“你不是说过,他的生死都是注定的吗?” 崔嵬的刀与剑一样好,不,他的刀更胜过剑,比剑更好,被罡气笼罩的藏锋刀掀出雪白如霜的银浪,接二连三逼向大巫祝,他冷冷道:“我千方百计救他,不是要他为我而死。” “哦?”大巫祝轻佻询问,他的身形偶尔会凝滞片刻,衣摆便顿时被刀锋捕捉刺中,只是那似乎对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死在我手里就可以?死在我手里,便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崔嵬知晓看似两人对战,实则是他与缥缈主人联手对抗大巫祝,不容片刻分神,因而心神全不动摇:“诡辩!” “哈……”大巫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甚至连语调都没有改变,“玄素子告诫过你,千万不可碰情,你修为高深,要是回山闭关,成仙得道不过是数载功夫。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送你们平安离开苗疆。” 他又重新站在了光芒之下。 崔嵬一顿,眯起眼来,收刀入鞘,淡淡道:“当真?” “我何必说假话。”大巫祝玩味道,“不过你不怕我所言是无间炼狱吗?” 崔嵬讥讽道:“炼狱而已,这就是你的问题不成。” 大巫祝终于笑起来,九神柱上的火光为他的脸添上一份红润,他上前来俯在崔嵬耳畔问道:“你对他当真毫无动摇?” 崔嵬一怔,往事历历在目,竟不合时宜地在此刻从心头冒出。 “喂,你怎么样!”方觉始看大巫祝行动自如,不由得转头看向于观真,对方果真已经歪身倒在床边,长发流泻,看不清神态。他潜心医术,对苗疆的神血蛊术虽有了解,但毕竟所知不多,便伸手抓向于观真的手腕,只觉得他脉搏竟渐强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不信邪地又把了几次,奇道,“你怎么身子好起来了?” 他本以为于观真已经昏厥,哪知对方低声吐出两个字来:“神血……” “什么?” 方觉始心中焦急,取出丹药喂了他几颗,却只觉于观真经脉更炙,仿若滚油浇入,岩浆化为血液,知必然是强行使用巫血导致巫血沸腾所致。 “别治了,他现在好好的也要被你治死。” 方觉始循声转头看去,不由得神色骇然,竟是大巫祝站在他的身后,而崔嵬脸色凝重地紧随其后,对他道:“觉始,让开。” 大巫祝上前来伸手捏住于观真的脖子,将他上半个身子提起来,那人脸色苍白地靠在掌心之中,垂着眼眸,看上去生死不明。 “他心伤不知为何已然痊愈。”方觉始脸色慎重道,“然而神血沸腾,奇哉怪也,我这辈子解决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蠢小子。”大巫祝将于观真放回瓷枕上,不知为何,缥缈主人的脸色看起来竟好多了,懒散道,“大人讲故事的时候从不认真听。”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九神会互相吞噬,我与其他拥有神血的人自然也是如此。”大巫祝很快就收回手来,他慢悠悠道,“他已前尘尽忘,可从厌琼玉身上得知神血能够互相吸引,便以为能借此阻碍我。然而他体内神血并非天生,又不是后辛血脉,多年下来将近枯竭,本就不适合承受大量的神血,为了救你们两个,却不知死活地吞噬我的力量,神血怎能不沸腾。” 难怪—— 于观真其实并未昏迷,只是难以睁眼,自大巫祝的手伸过来后,体内的烈焰仿佛找到了通道,尽数涌出,带来一片清凉。 他当时感到疼痛不堪,原来是厌琼玉在催动神血,吞噬同类。 神血若将枯竭……也就是说,自己当时要是不催动神血相助崔嵬,就无法如此完美的愈合伤势,而有崔嵬受困,方觉始心神被扰,难说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于观真想起崔嵬之前评论大巫祝此人实是“善者予善,恶者予恶”,如今想来,果然分毫不差。 大巫祝此人,确实有趣又怪异,只是被愚弄摆布的滋味到底不好受。 于观真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眼前只有方觉始与崔嵬二人,大巫祝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此处,大夫见着他苏醒,不禁松了口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刻意的做作:“我就说,善人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我方大夫福气积累多了,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 这话还能这么用吗?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只是身体仍然虚弱,他抬头望着崔嵬,大概是人伤重病痛之时,理智对上情绪便弱势许多,他对感情的束缚也不禁弱化许多,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咱们又死里逃生了一回,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快活,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崔嵬充满困惑地问他,“我值得如此吗?” 崔嵬当然知道对方喜爱着自己,在那些眼波、言语、行动,甚至那个吻之中,然而自己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对方也显然一清二楚。崔嵬很清楚对方眼中偶尔闪过的怨恨与不甘,那些在温柔的幻梦之中被倏然点醒的不快跟愤怒,同行了这么久,他知晓眼前此人并非一个圣人,甚至不算是个善人,更谈不上君子。 “承你一路恩深义重。”于观真顿了顿,俯在床边,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他抬头对上那双翠瞳,“我以死相报。” 你对他当真毫无半分动摇? 嵬儿,你现在还不明白,情爱能使圣人坠入炼狱,也令恶人超凡脱俗,缘起缘灭,绝非人力所能抗拒。 崔道友,你执情太浓,易生偏执之心,切不可妄动。 …… 大巫祝、母亲、玄素子的声音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崔嵬看着于观真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在沈秀娥府外对方拾起那朵海棠花时露出近乎天真温柔的笑容来,想到此处,他都不禁讶异自己竟能想起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竟不是在狡辩,果真……非人力所能抗拒。
第91章 苗疆的月亮当然不会比中原的更大。 只是神殿居于高处,明月便显低了。 圣山本已十分高耸,神殿又是在顶峰,被苍茫延绵的云海包围,难免湿雾浓重,于观真披了件外衣仍是略感寒冷,然而他仰起头来见得月华映岚光,照得大地分明,整座圣山堆银砌玉般,就连那些青砖都似铺着层柔柔的水色,不免看得如痴如醉,又全然不知冷暖。 于观真并无睡意,索性漫步在圣山上,之前在神殿上所见的绿芽此时都已长成粗壮的藤条,将神殿拥入怀中,无数花朵齐齐绽放,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淡的香气,他有心想知道这些绿藤的源头在何处,便顺着往前走去,竟不知不觉走入一条幽静的小路之中。 山壁十分险峭,一路往下延伸,那些绿藤四处生长,将原本分裂的山壁硬生生连出一条通路来,它们无处不去,牵璧挂沿,叫于观真想起了丹阳城小宅里的花架。 于观真玩心一起,踏着紧实的藤条往下走去,他才进入其中,抬头看着被绿意笼罩的山壁,月光隔着山水照过来,在山体的遮掩下化作薄薄的青雾,斑驳光影令层层叠叠的花朵映出幽蓝异彩,伴着飞溅的水声,竟似地下溶洞般。 水声? 于观真循声而去,只见对面山壁上挂着一条银练,被横生出的古松遮掩住来处,倒似九天上倾泻而下,雪瀑遥飞,云屏翠列,这时水声之中和起十分幽远的箫声,随风送来,正如这如梦似幻的景色一般,都蒙上层令人心醉神迷的不真实感。 他倏然止步。 只见那老松上跃起一道身影,洞箫声悠扬曲折,那吹箫人翩然掠空而来,箫声竟始终萦绕耳畔,并未因近而高,因远而低,直到吹箫人在尽头断崖的山石上落下脚步,那箫声方咽,水声却仍是连绵不绝。 是崔嵬。 于观真微微笑道:“这是什么曲子?” 崔嵬将长箫别回腰间,显然是有些讶异于观真的到来,便下石前来,禁不住瞧了他几眼,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古怪,慢慢道:“并非什么曲子,不过是见悬泉飞漱,云海风涛,别生一番趣味,故此来练练气息罢了。” 原来是来练气息的啊—— Qun⑥八零①1零③①③ 于观真略有些尴尬,他忍不住瞥了崔嵬几眼,心道:哪有人会跟大自然比气息的,你在瀑布边吹箫跟它和曲,这是正常人练气的方式吗?! 崔嵬并没有走过来,正站在断崖边,全身都被月光笼罩着,仍如初见时那般冠带俨然,端正至令人望而生畏。 经历了这么多事,似乎只有他不会改变。 不知为何,于观真并没有过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生怕打破这一幕,崔嵬答应他的事已经做到,往后他们便没有理由同行下去了。于观真知晓自己看到这个人的次数不再多了,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知晓崔嵬其他的本事,这人什么都好,唯一不好在不是他的。 他正看得出神,怎知崔嵬更是如坠梦中。 丹阳城的紫色藤萝似与苗疆的幽蓝花海相重叠,唯一不变的是丝萝仍如于观真发上的长带,还有那人比繁花更绮丽生辉的面容。 这究竟是真,亦或是梦。 崔嵬置身虚幻,疑心自己看见的是个幻象,本该在神殿之中酣睡的于观真怎会突兀来此,恰好寻觅到自己,又或是自己从未醒来,仍在长梦之中。 “你今后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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