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琼玉甜笑道:“崔大叔,这问题别说是我的三师姐,只怕问遍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回答。” “我许是忘了告诉你。”崔嵬低声道,“我在剑阁还掌刑罚,叛出师门的弟子,欺上山来的邪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大多都是落入我手,由我亲自审问。” 厌琼玉的脸顿时僵硬住了,她听出言下之意,只好老实答道:“不错,我当时不过是尝试一番,没想到师尊竟真来救我。” “你带我们前往圣山,也并非落脚之处就在那里,而是想引我们与大巫祝争斗,无论谁胜谁败,你都可坐享渔翁之利。” 厌琼玉楚楚可怜道:“崔大叔心中对我已存有偏见,我纵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自己的清白。” 崔嵬凝视着她,理智而淡漠,已不似方才那个令她恐惧无比的男人,倒有几分高高在上,宛若端坐云端的神明,令人憎恨,他轻叹一声,将倒在地上的厌琼玉扶起。 “你杀不死大巫祝。” 厌琼玉脸色顿时大变,她满怀怨恨、愤怒,终于从嬉皮笑脸的皮囊下将最真实的自己挣脱出来,厌恶着这些自以为是的世外人。 “你凭什么这么断言!” 崔嵬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圣山的位置。 大巫祝赠予你的并非是真相与过往,是命运,沉重到将耗去你性命的负担。
第87章 “戏弄别人的徒弟,是否很有趣味?” 等崔嵬轻手轻脚地回来时,于观真已然醒了,只是他仍靠在竹栏杆上阖着眼睛休息,一时间竟没叫人发现。 “你都听见了?”崔嵬问道。 “这样大的动静,我又不像方小大夫这么无忧无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于观真仍带着几分睡意,声音都显得软绵可爱起来,乍一听来,简直纯良无害,“你不必这样窘迫,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要是真过意不去,我在小石村也戏弄过原无哀与狄桐,当扯平了,两个比一个,说来还算是我占便宜。” 崔嵬从来不是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否则当初战败后不会对无涯宫宫主说出那番话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意于观真的看法,他迟疑片刻:“我待她十分凶戾……” “你那也叫凶戾?”于观真忍不住轻笑一声,“换做是我,恐怕她现在就不是好手好脚的离开,而是连滚带爬了。我向来不喜欢骄纵刁蛮的女人,别说暗器了,在蛊虫之后,恐怕就忍不住要送她去见阎罗王了。” 崔嵬有时候会纳闷自己怎会时常忘记这个人的本性,明明早在见面时就已经无数次见识过了,纵然对方失忆,也不折损他的才智。 “为什么不说话?”于观真的声音轻柔动听,“等到天亮之后,我的伤势愈合,誓言就再难以束缚你随我同行,难道你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 崔嵬苦笑起来,低声道:“我倒是担心这个誓言难以达成。” “怎么说?” “我与你的几个弟子并不相识,她们秉性如何,我恐怕比你更不了解。”崔嵬的语气很平静,他走过来坐在了于观真身边,目光望向天边,“厌琼玉善于伪装,一开始又确实柔弱无害,我本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见到大巫祝后,我才反应过来……” 于观真本以为是厌琼玉漏了些蛛丝马迹,可如此听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纳闷:“什么?” “你已然忘记了,又或是他在你面前是另一个人。”崔嵬摇摇头,长叹一声,“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与大巫祝动过手。” “不错。”于观真稍稍直起身体,他温声道,“你还告诉过我,你答应了玄素子,今生今世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崔嵬听出他话中温柔关怀之意,不由得微微笑道:“虽与此事有关,但我要说的并非是秘密,而是大巫祝此人。” “他这人么。”于观真沉吟片刻,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来,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得承认,“我实在看不透他。” 崔嵬并不奇怪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知晓按照缥缈主人与大巫祝的性情,恐怕很难成为敌人,既不是敌人,又如此亲近,只可能是朋友,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大巫祝能为了朋友做到什么地步的人了。 “我此生鲜有惧怕之人,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我不愿再见的人。”崔嵬低声道,“我对我娘不过是私情所致,可大巫祝却真真切切叫我感到了命运的摆布,你与他相处越久,便越发模糊不清,不知自己所见所闻是对方给予的,还是自己真心感受到的。” 于观真虽同样觉得大巫祝心思机巧,但还是无法理解崔嵬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他的安排确实周密。”于观真沉吟道,“然而你也不必如此夸大。” 崔嵬闭了会儿眼睛,似是在细思过往,他缓缓道:“我曾面临过于厌琼玉相同的问题。” “是大巫祝!他为难了你什么?”于观真几乎用不着猜测,登时脱口而出,又很快仔细观察崔嵬的神态,“是那个秘密?” “不错。”崔嵬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我无法多说,此事过后,我就知晓大巫祝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存在,神明之威不过如此,我原也十分追逐力量修为,认定那是首位,甚至是最重要的东西。可与大巫祝相遇后,我便深深明白,强大的力量若无相应的心性匹配,只怕堕落起来比寻常人更快。” 他们俩不约而同都想到那位小石村的村长,人性善恶的两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恶远比善更容易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于观真若有所思:“想来这个秘密所留下的经验,让你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崔嵬点了点头,他似乎在琢磨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言语,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世上最要命的东西,便是权力、名声、还有力量,无数人为此生为此死,只要得到其中一样,便可轻易颠倒黑白,甚至是重断是非善恶。” “而大巫祝全都拥有……” 于观真知晓权力与名声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们能令一无是处的人拥有强大的力量,甚至支配其他人的命运,一旦品尝过,很少人能放弃。甚至拥有地位与权势的人与寻常人所犯同样的错误都会有不同的说辞,好比说是出轨,寻常人出轨,自然是好色该死,辜负家庭;可有权势的人出轨,便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不错,而且他全然不必担心自己会失去,起码活着的时候,不必有此忧虑。”崔嵬顿了顿,“大巫祝这一生几乎不说假话,因为他的假话也会变成真话,所以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于观真有些不明白了:“然后呢?” “他喜欢折磨自己憎恨的人。”崔嵬苦笑起来,“而且大巫祝十分聪明,他一眼就知晓该如何残忍地将人一击毙命,令人深陷绝望,难以自拔。我已深深领教过他的手段,知晓过他的本事,因此那时候他坦然说出那番话时,我便明白厌琼玉必然非是我所以为的那种人。” “那种人?”于观真复述道。 “那种正直、善良、甘愿为自己的族人而牺牲的人。”崔嵬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的目光就如同远方的青山那般坚毅又平静,“倘若厌琼玉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早早给出答案,而是会千方百计布下陷阱,令她从其他人那儿一点点得知当年的事,叫厌琼玉对他的仇恨越积越深。直到厌琼玉来到神殿上再次刺杀他时,方才给予真相让对方发现……” 崔嵬动了动唇,神情没有什么波动,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叫对方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巫祝,其实同样是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不过是被大祭司所操控的傀儡,本该是厌琼玉同样要保护的族人。” “倘若厌琼玉真是那般良善之人,只有如此摧毁于自己的信念之下才更合大巫祝的意,他方能安心快活地品尝对方的痛苦,知晓对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自己这个梦魇,痛痛快快地结束一生。” 崔嵬所说的虽是厌琼玉,但显然挖出的是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于观真被崔嵬所说的震撼住了,喉咙干哑道:“厌琼玉在盘王祭上对大巫祝出手试探,按她精明狡黠的性子,恐怕已生退缩之意,若非我们出手,她早就逃出苗疆。之后大巫祝在山洞里出现,说出那番往事是有意为之,我们所能听出的,她自然也能听出。不论是觊觎九神之力,或是以为大巫祝真心想要一个解脱,她已掉入陷阱之中了,此后定然会为了杀死大巫祝而不懈努力。” 然后只有到达最后一刻,厌琼玉才会发现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大巫祝早已谋划好的,甚至自己以为的所思所想,都是对方诱使的。 以权,以势,以力量,以信念,以族人。 不论厌琼玉对哪个动心,她都已被捕获了。 于观真到此刻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崔嵬当时会提起白阿姐跟勾乌洞阿同时离去,又为何会坚信小楼空无一人……他们是大巫祝逗弄厌琼玉摆下的一颗棋子,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留下她,给予她微弱的希望,令她以为自己拿到翻盘的筹码。 崔嵬赞同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大巫祝是个十分怪异的人,倘若他有意刁难的是个好人,虽要对方痛不欲生,但总盼望对方在结局时所见到的自己也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无辜受害的人,哪怕为此要受许多痛苦也在所不惜。” “若他刁难的是个恶人,便要对方百倍千倍的知道自己的恐怖与恶毒。” 这是何等的戏精啊!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可不是,按照崔嵬所说的剧本,厌琼玉要是个好人,到最后只怕都以为大巫祝清清白白,被骗得一清二楚;可她既是现在这个性子了,以后先不说乐子,少不得是要在大巫祝身上交点社会经验费。 于观真深深地看着崔嵬,看他如此清楚明白的模样,想来大巫祝在他身上施展的手段不少,毕竟崔嵬在玄素子这件事上确是个天大的恶人,可扪心自问,他又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崔嵬必然品尝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痛苦,才有这么深的体会。 当于观真越了解崔嵬是个什么样的人,越清楚他的坚强与脆弱时,就越能清楚地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么遥远。 在他狼狈地踉踉跄跄,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麻烦的徒弟、伤重的身体推动着往前走向未知时;对方已经历过许多风霜,知晓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为信念与理想坚持不懈地行走下去。 越了解崔嵬,就越难以自拔。 有时候于观真简直希望他们两人是苗疆人,能借着九神大典得到短暂的露水情缘,幕天席地,疯狂那短短数个时辰,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片刻。 然而他知晓—— 自己绝不会满足于此,这样的根本不足够,反而会更饥饿,更渴望,更期盼。 “我想,大巫祝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我。”崔嵬忧虑道,“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以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他纵有怨恨,也已抚平……然而如今看来,果真是我轻率大意,心存侥幸。罢了,天亮后我送你与方觉始去圣山,你们定要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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