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本要出口,见着厌琼玉正在熟睡,就改口道,“咱们出去说,别吵着她。” 崔嵬自无不可。 两人出门来,见方觉始正在忙碌药材的事,更是不便打扰,就往吊脚楼后方的林子里走去,此刻合欢花与夜合花都已绽开,远远传来苗疆女子清越动听的歌声,只是离得稍远,又隔着山林,歌声便模糊不清,好比关窗后的广场舞歌曲,依稀能听个大概,可歌词有没有听错就不知道了。 于观真就曾经把一首流行音乐的歌词“爱的主打歌”听成“爱的猪大哥”,尤其当年什么老鼠爱大米、披着羊皮的狼、龙的传人之类的歌曲层出不穷,闹得他以为乐坛准备出十二生肖系列。 他认认真真听了片刻,询问道:“那是九神大典的歌吗?” 崔嵬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于观真发现崔嵬这人有时候话很多,可有时候自己不多问,他便也不多说,好在此刻也算有兴致,便搭着手问他,“她在唱什么?” 崔嵬面露为难之色,半晌只道:“你不会想知道的,更不该由我来唱。” 他深知对于有情人,哪怕是微弱的暗示也足够令人怦然心动,一无所知时不当说,如今知晓对方的情意,就更不应该如此戏谑轻慢。之前方觉始嘴快未能拦住倒也罢了,眼下两人共处,理应恪守本分。 噢…… 于观真看着他的脸色,顿时间会意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歌了,既不是祭神的歌曲,便只可能是情歌了。 苗疆的情歌大多奔放,于观真好歹是现代听过小黄歌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细细回想起来,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白天说什么夜夜相交,夜合花开夜夜合,夜合花开夜夜开,某种意义上就好比大庭广众之下三个大男人在大声开黄色玩笑,难怪当时崔嵬不悦。 只是如今的状况,岂不是更好。 他故意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没听懂暗示,问道:“你若不说,怎么知道我到底想不想知道,还是……你有意不说,其实是想隐瞒我什么?” 崔嵬蹙眉道:“我若有意隐瞒,纵然是说了,你又怎知我说得是真是假。” “你莫忘了,我还是听得懂不少苗语的,虽没你这么精通,但我不告诉你听懂哪几个字。”于观真倒是浑然不惧,要有必要,他比任何人都更刁钻,更精明,“你要是有意隐瞒,必然说得对不上,我便知道你是在骗我。” 这实在叫崔嵬无言以对,他虽知晓这不过是对方的激将法,但心中仍不免生出些许不被信任的恼怒感,暗道:我一路陪你至此,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信任我。你如此聪明才智,洞悉人心,怎会不知道我不愿意说出口的是什么,其中种种考虑,你为何全不领情。 一时之间,崔嵬不免有些许负气,于是便将女子所唱复述出来,只道:“郎种合欢花,侬种合欢菜。菜好为郎餐,花好为郎戴。天生菜与花,来作合欢配。合欢复合欢,花菜长相对。与郎缠绵死,地下犹相并。” 话才出口,崔嵬便已为自己的意气用事后悔,纵然要复述,也不当如此直白转述,好似是自己对对方表达心意一般。 他修身养性多年,万没想到竟会此刻失言。 侬有你、我之意,可称呼别人,也可自称,地区不同,用法也不同,此处应是“我”的意思。 于观真听了听,细思片刻,倏然不平起来:“苗疆这情歌怎么如此古怪,花好菜好,侬全没有?既是郎一人独享,还说什么花菜长相对,郎的头跟肚子相对吗?” 崔嵬一时间没料准他的重点竟在此处,不由呆立当场。
第85章 “算了。” 于观真慢慢转过身来,没再去理会那些苗疆女子热辣辣又莫名其妙的情歌,只是十分专心地凝视着崔嵬本人,声音一时间低下去,竟有些缠绵悱恻,来到这具身体里这么久,别的没怎么学会,拿捏语调的轻重倒是习以为常,毕竟时刻需要演技上线。 还好他大学报过话剧社,总算有点本事在,方才侥幸活到现在,难怪人家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过这种机会还是少来点,容易折寿。 “你方才在屋子里所说……”于观真顿了顿,不想叫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心思,有意为难道,“难不成如你这样的大善人,也会有人觉得你可鄙可憎?” 其实在崔嵬说到那句话的时候,于观真就立刻想起来阿灵曾经所说的事情了。 当初与缥缈主人一战之后,崔嵬曾嘲讽各大仙门是否得偿所愿,对于那些人来讲,自是说不出的可鄙、可憎、可恨、可厌。 只是他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告诉崔嵬,假使对方并不高兴自己知道这件事,未免弄巧成拙。 更何况,倘若崔嵬愿意告知,他自然是会说出口来的。 “行善时,难免有一些人会受害。”崔嵬果无不可说的话,只是没有说得多么详细,他仔细想了想,脸上略微浮现出些许歉疚来,“对了,方才你在劝玉姑娘的那些话,我与觉始在外面听见了,我——” 于观真打断他道:“不必。” “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提防我是对的。”于观真故作轻松地说道,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嵬的面容,有意叫眼前人愧疚窘迫,坐立不安,“更何况我说的话,想来你们大半也是不赞同的,不过此番她好歹算是有些盼头了,假使我说的话叫她更痛痛快快去死了,恐怕小方大夫要恨死我了。” 崔嵬淡淡一笑,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非是君子,而是九天之上的仙人,那些揶揄的话对他自然是全不起作用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于观真立刻变了脸色,“你认为我说得是对的?” 崔嵬只是含笑望着他:“我已知晓,你性情古怪,不必使这么多次叫我更明白些。” 于观真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觉得心中酸胀甜蜜一时齐齐涌上,竟不知道该恼他,还是该笑出声来,什么招数都一下子使不出来了。 “那你又明不明白,我是有意缓和气氛,免得叫你窘迫。” 于观真望着他翠绿色的眼瞳,只觉得那其中流淌着条难以辨别深沉的暗河,几乎要将自己溺死。 “我明白。”崔嵬柔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你顷刻间为何又动怒,然而我问你,你必然答我性情古怪四字。” 于观真只觉得喉咙发哑,微微笑道:“那这次你可猜错了。” “这倒要请教?” “我只是不想你真的这么看我。”于观真淡淡道,“因而你什么都不辩解时,我反而生气,就好似你之前问我伤势如何时一样,我自然是很欢喜你看着我,在意我,可想到你所问不过是等着誓言结束那一刻,不免又觉得不快。” 崔嵬不禁心跳如鼓,他生平看过无数痴男怨女,知晓不少风月缠绵,他们或是倾诉求而不得,或是为自己的苦不堪言大醉一场,却从无人如于观真这般将自己的心剖开叫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他低声道:“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于观真打断他,目光深深的,似饱含欣喜与痛楚,“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那又如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每问一句,我便知离别越近,难免感到恼怒。可是你要一点不问,完全不关心我,我更是不悦。” 崔嵬一时被问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眼前这人虽未尝倾吐半句相思之语,未有半句求爱,却比那些倾慕他的女子更为难以抵抗,饶是从不逃避任何事情的他,此刻对上于观真,竟也有了几分想要逃跑的胆怯。 “如此。”崔嵬自觉嗓音干哑,他竭力想要恢复往昔的平静,“岂非十分痛苦。” 我正因如此,见惯了父亲与世人凄惨的模样,才想修道成仙。 崔嵬当然并不是从小时候起就明白许多道理,立刻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他也有过非常暴戾不堪的岁月,甚至直至如今,仍有人认为他的性情古怪无比。 只是这种不解,慢慢变作亲友师长的赞叹感慨,也变作敌人的仇恨与恐惧。 于观真赞同道:“的确如此,我原也觉得这种感觉实在荒唐得莫名其妙,直到你给了我解答。” 崔嵬道:“我……给了你解答?” “既能令我痛不欲生,自是因我甘之如饴。”于观真轻轻笑起来,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任何沉溺在相思病里绝望的人,反倒比此刻的崔嵬更有生机,更快活,“只是我做不到你那样超脱,想来我做这个大恶人并非是没有道理的,你修心养性,我却不过是为了力量,纵然大家都是修道有成的人,到底也是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只是我毕竟不能做到你那样全无挂碍。”于观真抿抿唇,大概是觉得说的有些多了,脸色竟显出几分苍白,“想来你这样的好人,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不,你计较,倒还好些。” 最后那几个字,叫于观真说得含糊不清,此刻崔嵬已明白为何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感会出现在他心中,然而实在惶恐,甚至隐隐困惑起来。 你竟真的这般喜爱我?然而我并未做什么事,并未帮上什么忙,这一路来全赖你自己忍受疼痛,甚至为我解去小石村的难处,哪怕到了苗疆大巫祝此处,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是何时、何地、因何而喜欢我。 崔嵬凝望着于观真,他知晓此人心狠手辣,知晓此人铁石心肠,然而这一路相处,若说全见是坏处,那定然是假话,见他似乎十分失落的模样,刚要软语说几句好话,又很快警觉起来,甚至恍然大悟:“是了,我又没做什么,他凭什么喜欢我。他最擅长演戏,这等本事我不是早已见识过,倘若我将此话当真,他便可大大嘲笑我一番,无论真情假意,我只当自己没听见,没看见,全然不知晓也就罢了。” 更何况,我本就不喜欢他,纵然安慰他,不过饮鸩止渴,又有何益处。 如此想来,崔嵬觉得自寻烦恼的自己简直荒谬极了。 然而直至最终,崔嵬始终不曾说出什么重话,只是简单结束了这个话题。而于观真也没多要求什么,好在他不知道自己是栽在最引以为傲的演技上,否则大概要无语问苍天。 他们仿佛心照不宣地将今日的谈话埋葬在彼此心中,于观真只想要表达,而崔嵬只需要聆听,仅此而已。 九神大典十分隆重,纵然他们待在吊脚楼之中休息,仍能听见远处的声音与呼喊,还有那将黑夜染成白昼,仿佛金乌又再度升起的火焰。三人吃过晚饭后,将吊脚楼门窗紧闭,好让厌琼玉安心熟睡,他们则在外头凑合片刻。 大典才进行到大半,他们见着无数船只从江水上流淌过,船头船尾缀满了许多鲜花,方觉始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夜,到底是抵抗不过困意,靠着大树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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