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一时难以反驳,按照阿灵的身份,她说出这些话实在无可厚非,于是半晌后微微笑道:“正如伯母所言,人性贪婪。” 阿灵却忽然回头看他,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般,莞尔道:“你不觉得贪心是件坏事。” 于观真猝不及防,叹息道:“纵然无情如草木,不也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大树扎根愈深,藤蔓缠附愈紧,贪欲本就存在于所有生灵心中。” 阿灵只是宽容地笑起来:“你不必窘迫,我并不是埋怨你,这想法也很有趣味呢,只不过贪心过头只求速成,也难免失了很多乐趣。” 她倏然捧起一盆石斛道:“这种花又叫做不死草,因它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中,天生地养,极是顽强,纵然几近干枯,只需耐心,仍可再度复生。这样的草满地皆是,可纵然都是石斛,生得一模一样,却也有微小的差别,我若此刻将它催生长大,那它就与寻常的石斛并无任何区别,你见着它艳丽玲珑,许会觉得可爱,但有一日丢了,也绝不心疼。” “要是你日日殷勤照顾,看着它从干枯复生,慢慢恢复过来发出嫩芽,生出鲜花,日积月累,耗尽心力,期盼着它绽放那日,你便不会只觉得可爱,反倒生出情感,宛如结识了一位老友。纵然它与其他石斛仍是一模一样,可在你心中已经不同了。” 这些道理改换过面貌,于观真不知道听过多少,只是道理常新,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阿灵手上的那株石斛,微微笑道:“也是这个道理。” 好比玩游戏开挂,自己努力过后才觉有成就感,丢了存档简直要失魂落魄;可拿修改器打通关,最初虽然高兴,但长久难免乏味。 阿灵瞧得出来他并未听入耳去,或是心中仍是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笑了笑。 这世上不知道多少捷径是人开辟出来的,他们的贪婪与惰性反倒促使他们往前走去,这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午后吃了饭,阿灵将药草煮好,供以于观真沐浴。 浴桶里有个设计,可以供人坐下,于观真将全身浸入热水之中,闻到阵阵清苦的药味,那条虺从他的身上跑下来,畅游在水中。 它生前快要化蛟,天性喜水,于观真轻轻点了下它头顶鼓鼓的小角包,往后靠去。 木桶的表面虽很光滑,但于观真的背脊上却有一道骇人又丑陋的伤疤,如同蜈蚣般爬行在霜白的脊背上,那些生出的肉痕是蜈蚣的百足,又似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膈应。 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恐怕也永远难以愈合,因此原主人将这条虺刺入自己的身体,用血肉养育,成为自己最后一张底牌。 只可惜他这冒牌货来得不巧,这张底牌居然直接在原无哀面前肆意露了怯。 于观真正闭着眼睛休息,他泡药浴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又没手机之类的东西打发时间,就只能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正将睡去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了王磊之与阿灵说话的声音。 自前几日早退之后,这两日王磊之又恢复了往常的规律,想来是他那位不可多得的知音终于走人了,或是两人终于商量出来高山流水的固定时间,不必打扰他赚钱养家,总之没怎么听他多提了。 只听阿灵道:“咦,小石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买这么多东西,我这儿又不缺,哪来这么多礼。” 嚯,王磊之请客,这还真是大新闻。 于观真当即来了兴趣,勉强睁开眼睛,打个哈欠等后续,倒不是说王磊之生性刻薄,而是他手头实在拮据,挣下的银两大多去买笔墨纸砚还有书了,再不济就是筹办些礼品送给家中有藏书的士绅,请求让自己抄几本书回来温习。 除去自己平日饭食,几乎存不下多少银钱来。 只听外头王磊之道:“灵姑娘,东家在吗?” “原来你是来找他的,事情急不急,只怕他这会儿没有功夫。”阿灵随口道,“这个时辰他正在泡药浴,等闲出不来。” 其实这都算不上是个家,于观真不过是过客,阿灵留他暂住罢了,可王磊之不知晓,只当主事的必然是男子,而阿灵又没什么规矩计较,也就这么默认称呼下来。 王磊之略有些紧张,就道:“是么,对了,我都忘了这个时辰东家的规矩了,都怪我心急。” 阿灵奇怪:“有什么事情,你与我商量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哎。”王磊之大大感叹一声,“这事儿,这事儿对灵姑娘实在不好说出口,我还是等等东家吧,只能与他商量。” “古古怪怪。”阿灵略有些不悦,“你不说就罢了,自己等去吧。” 接下来只听得风声呼啸,想来是阿灵到那架秋千上玩去了,她虽已是人母,但天真烂漫之处却与稚女无疑,欢喜就笑,恼怒就言,全然不作半点伪色。王磊之与她总有一层避讳在,固然敬佩这女子的聪颖博学,却并不敢主动接近,多说几句话都要脸红。 接下来寂静无声,待到于观真穿好衣服出来,阿灵正气鼓鼓地在吃王磊之买来的米糕。 王磊之见着他,犹如见到菩萨在世,佛祖降临,急忙忙上前来道:“东家,我正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于观真倒也不急,他往石桌上的篮子里一瞧,里头枇杷早空,只装了些米糕蚕豆,用翠绿的荷叶包着,显得愈发可爱,不由大笑起来:“看来这是一桩麻烦事,能劳动磊之这样的君子送礼,绝非轻易。” “东家真是羞煞我了,确实家中发生异事。”王磊之脸上微微一红,他本是先寻友人,却没几个当个正经,这才想到谈吐潇洒、又似乎很有本事的东家,今日匆匆买了礼品来央个商量,“还望东家不要取笑。” 阿灵故意臊他:“你家里有事,有什么不好与我说的,扭扭捏捏,真不像个男子汉。” 王磊之窘迫道:“灵姑娘也不要取笑。” “好了,看你如此心烦,倒不妨说说是什么事。”于观真倒也可怜他等了这么久,很快开口道,“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想要请我为你说个媒?” 王磊之十分无奈:“东家,我这般家贫潦倒,养活自己一人已是不易,怎敢再想成亲之事,更何况我原先家中已定下一门亲事……只是如今……唉,我何苦连累人家与我一道受苦,岂非造孽。” “那……难不成是你被药铺赶出来?想问问我这儿招不招长工?” 阿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秋千上跳下来,忽然钻到两人身旁,眼睛亮晶晶地询问着。 “也不是,我在药铺的活计做得尚可,店家没有赶人的意思。”王磊之苦笑道,“多谢灵姑娘关切,王某暂无此打算。” 阿灵歪头道:“既然这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怎么了?” 王磊之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实情来:“昨夜我家中遇怪偷,他窃走了我的一幅画,还故意用笔墨在桌上画了四菜一汤,画得倒是极好,可是……” 还不待他说完,阿灵就笑出声来:“画了四菜一汤?” 王磊之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道:“这等画技,纵然是赚个纸笔钱也不愁吃喝,不知道这怪偷为何戏弄于我。实不相瞒,那画极为重要,要是不慎丢失,恐要生出非议,因此我急匆匆就来了,想知道东家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不惊动府衙的情况下抓住这小偷。” 阿灵道:“这倒是个雅盗,不偷豪门大户,专偷你这清贫之家。” 要是给王磊之做个四菜一汤,那于观真就能敲定是田螺姑娘了,可听他这个说法,似乎只是个无聊的小偷做的无聊事,他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画上是什么?” 王磊之顿时哑了声,看上去有些扭捏。 “是个人?”于观真察言观色,已看出七八分来,“还是个女人?” 王磊之的脸色已变得难看,这无疑是默认。
第53章 向聪明人求援,难免是要遇到这样的事。 王磊之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被阿灵喝住,他转过头去,只见得那姑娘眉飞色舞,咬着红润的嘴唇甜笑道:“稍等,不忙,反正你已经到这里来了,不差片刻功夫,等我去泡了茶,端些点心出来,免得你说干口舌,讲得不痛快。” 热水本来就才烧上,是现成的,阿灵又将篮子提到厨房去,用漂亮的瓷盘装了瓜果糕点一道端出来,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个茶会了。 于观真明白自己说得太急切了,这种桥段对他这种看惯小说跟电视剧的人简直好猜的不得了,可对当事人来讲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模样,往盘里捏起个糕点吃了口,只觉甜而不腻,不由多看两眼,奇道:“这是什么糕点,做得倒精致。” “嘻,好吃吧。这叫千叶昙酥,是个老师傅教我的点心,用昙花打碎和在面里,再拿麻油起面,冷水调和,皮层擀得轻薄如纸,层层叠折,犹如昙花盛放,唯有中心处软腻厚实,再用白糖、桂花、芝麻掺做花蕊。食来自然外皮酥脆,馅心蜜甜,观其形又如昙花绽放。” 于观真听她说来,又忍不住尝了一块,的确松酥香甜,吃来回味无穷,不觉得口齿留香,全无半分甜口点心的腻味,大笑道:“可惜这昙花被烤得金黄,倒像秋后金菊。” 阿灵叹气道:“谁叫小石头怎么都不愿意说,害我烤得过头,不过我手艺本来也就不怎么好,总是时灵时不灵的,可惜那位大师傅好多年前就死了,不然准保你没有话说。” 王磊之听他们谈笑风生,见着自己那简陋粗糙的米糕也被齐齐整整摆在里头,心头不禁黯然,他与眼前这两人同坐一起,岂不正如这小小的米糕般,贫乏廉价,格格不入,想到当年种种过往,引发今日麻烦,更觉得自己不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头去。 阿灵与于观真说笑完,又看向王磊之:“小石头,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吗?你还要给我们说事情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王磊之勉强笑了笑,吃了块自己买来的米糕,又喝了口茶水,这才不缓不急地开口道:“此事说来十分惭愧,还要从多年前说起。灵姑娘雇佣我时,店家曾经与你说我曾是个清白富贵人家,不幸家中遭灾,父母早亡。” “不错,是说过这话。”阿灵点头道,“这又怎么了?” “唉,说来惭愧,当年家中虽无万贯家财,但到底也算是个,我父交友广泛,可最亲近的却是一位同窗老友,我管他叫做李叔父。李叔父膝下正有一女,我二人是门当户对,指腹为婚。”王磊之说到此处,又喝了一大口苦茶,酸涩道,“我少年时家中遭难,父亲平日那些朋友尽数没了身影,心中六神无主,全没主张,就拿着剩下的银钱去找李叔父帮忙,如今想来,真是有几分可笑。” 阿灵捧着脸道:“他将你赶出来了?” “那倒不曾。”王磊之摇了摇头,他将眼目一闭,脸上显露出几分痛苦,“倘若那般,说不准我倒心中舒坦些。我去到李叔父家中,他差人带我到小门入内,做了些饭食给我吃,又宽慰了我几句,取了些银钱给我,只是绝口不提婚事,话里话外也全无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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