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总是有些好面子,崔嵬也是男人,他自然看得出来于观真显然在与尘艳郎的争斗之中处于下风,闹了个灰头土脸,同样明白不适合追问到底,否则尘艳郎带来的只是□□上的伤害,他可能会打击到道侣坚强的内心。 于是崔嵬并没有多说,而是半侧过身来看着尘艳郎道:“缥缈主人……亦或者,我应当称呼你为,蜃龙女。” 乍闻此声,尘艳郎一时间全然顾不上大巫祝是否还在身侧,神态大变,极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崔嵬,只觉得心头涌上许多难以说清道明的情感,似还有怨恨委屈,千百年来竟头一遭恍恍惚惚的,什么都不顾了。 他尤记得,黑茫茫的深海之中,那人的声音随着水波层层荡漾:“我唤你蜃龙女好么?” 任何生灵都会遗忘,千年过去了,就连尘艳郎也没能保住所有记忆,他用蜃气存下灵煜的声音,存下灵煜的样貌,可那终究是他记忆之中的灵煜,而并非是真正的灵煜。 无论唤多少次。 都只是尘艳郎自己最绝望的呼喊。 “你唤我什么?”尘艳郎轻声道,“你……为什么叫那个名字。” 于观真一下子抓紧了崔嵬的手腕,他的神色全无变化,可手指极为用力,几乎要刺破衣物抠进皮肉。 崔嵬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无事。”于观真松了力道,目光幽暗,话在唇边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来,有比他更想要知道答案的人在这里,他不想问,也不能问,更不是那个最适合询问的人,最终只微微笑道,“我只是在想,未东明果然靠不住。” 崔嵬柔声解释道:“他死前让我来救你。” 于观真虽知未东明想来已无生机,但听此消息,仍不由得目光微微一黯:“这样啊。” 他们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尘艳郎全然不做理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那个答案,他终于看向崔嵬,描绘那陌生的眉眼,满打满算起来,他们不过见了两面,这次则是第三次。 在缥缈峰上,尘艳郎察觉到了崔嵬身上带有山灵的气息,可惜这具身体的确太过脆弱,他以相当惨烈的代价才赢过崔嵬,又不得不休养数年避免提前崩溃,而这些年里,他也查过崔嵬的来历,知晓他曾进入苗疆的死地。 似乎一切都在指向某个模糊的答案。 而在地宫之中,尘艳郎利用自己的原身再次施展了蜃气,他问了崔嵬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敢杀我吗?” 你敢杀犯下过错的于观真吗?你又会杀如今的我吗?灵煜。 然而当时的崔嵬只是冷淡地回答他:“你不该问。” 尘艳郎当然听得懂言下之意,是崔嵬不该在尘艳郎的身上只能看见于观真,灵煜就永远不会认错蜃龙女,可尘艳郎却又一时间没那么确定了,他也不曾在第一眼就认出灵煜,千年的时光实在是太久了,又怎能怪罪灵煜认不出如今改换样貌的自己。 “未东明临死前曾告知我,不是织梦术,而是蜃气。”崔嵬淡淡道,“我曾与他们二人一同去过地宫,也是唯一中过幻术的人,我本以为是阵法所致,可如今想来,当时应也是蜃气所致的幻象,这世上若有人能与灵煜如此酷似,又善用蜃气,我想,只有蜃龙女了。” 尘艳郎错开那双碧绿的眼,他的心倏然冷下来,失望至极,就连口吻都显得淡漠:“你是推论而出的?” 崔嵬犀利如常,他待凡人还算有几分悲悯,待同道却不大留情,更不必提尘艳郎:“千载已过,崔某并非阁下的故人,只好循着蛛丝马迹猜测,不知可有说错?” 这不是尘艳郎想听到的答案,眼更冷,色更沉,半晌都没有答话。 只是尘艳郎不开口,自然有人会说话,于观真问道:“大巫祝言他时日无多,是何意?” 于观真当然不至于圣母到同情自己的死对头,这种事换成狄桐在这里还有几分可能,对他来讲,最好是尘艳郎当场暴毙。只不过暴毙总要有个说法,如果他真跟尘艳郎同源,是他们命中注定特别短寿一些还是怎么回事? 他猝死,姑且说是工作压力过大,熬夜所至;怎么连尘艳郎都已经时日无多,本来六十年就够短了,没想到这会儿直接死期将近,那说好的六十年寿命到底算不算数? 尘艳郎没动声色,更是漠不关心,他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只是看着崔嵬,像看一个陌生人,又像看一个痴念,他这一生通博多闻,不知创下多少术法,兼明医道蛊术,纵然苗疆许多蛊师恐也没有他于蛊上十分之一的本事,偏偏治不好千年前那道无形的伤。 也许这伤早已腐烂发脓,伤筋动骨,才令他步步至今,无可救药。 大巫祝笑道:“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你倒紧要。” “大巫祝不要说笑。”于观真神色淡淡,“若他死得早,我与崔嵬未必不能等,也省得脏手。” 这让尘艳郎不由得侧目,他在等,可崔嵬却没有说话。 大巫祝脸上露出奇妙的笑意来,他在尘艳郎跟于观真身上扫了一圈,倒没有什么反应,只平淡道:“你照过镜子没有?” 于观真不解:“这荒郊野外,哪来的镜子?” “那你不好奇,崔嵬为何立刻能认出你的面貌吗?” 于观真这才恍然,他进入域中,本该恢复自己原本的面貌,而他本来的样貌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过,崔嵬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了崔嵬,崔嵬眸光如玉般温润:“你与他长得原来并不相同么?” 此话一出,于观真已明白答案,他叹了口气,有心想讲两句俏皮话,却实在提不起力气讲这单口相声,只好对大巫祝道:“还请大巫祝解惑。” 大巫祝却问道:“我听说崔嵬曾请来玄素子为你诊治,他当时说了什么?” 于观真认真回忆,片刻后才迟疑地重复当日所听见的话语。 【你既是缥缈主人,缥缈主人亦是你,你们共享百骸九窍六脏,全无半分偏私;他亦得到你的名号,你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你们已是无分彼此,何以断定你我,不必纠葛。 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你想要寻觅的究竟是到底是什么呢? 倘若如你所言,你要回到你自己,你已然站在我眼前,又要回到哪里去? 你想找的,是身份,是窠臼,是所恋所爱之物,而非自我,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已在此间之中,切不可忘。】 于观真说着说着,声音倏然悄不可闻起来,不禁又喃喃地重复了一次:“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他当时是在劝我,也是在劝尘艳郎……他跟你一样,他所看到的都是我们,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 “他倒是还那么喜欢说废话。”大巫祝冷淡道,不知为何,他这时听见玄素子的名字竟显得阴沉不快,没有初见时的殷勤期盼了,“不过他说得不错,神域所展,与其说是血缘,不如说是同源,更甚者能够找寻到自己的本源,只是这种尝试极为可怖。” 崔嵬蹙眉道:“本源?何意?” “说得简单些,中原与苗疆有截然不同的规矩,不光言语、习俗、乃至风土人情都大大不同。纵然是自南到北,都有水土不服之人,更何况域可连通的岂止是天地。”大巫祝不快道,“纵然是镜花水月,亦有其颠倒虚无的规矩在,而有些时候,镜中非花,水中非月,倒映出乃是你的面容。” “平行世界。”于观真脱口而出。 崔嵬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已习惯这些自己不大明白的话了,只是这次他连大巫祝的话都已不大明白了,他谨慎思考片刻,灵光一闪,迟疑问道:“大巫祝所言,可是六合之外,亦有另一处六合?” 六合意为上下东南西北。 “不错。”大巫祝看着面露难色的崔嵬,嗤笑一声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正是因此,法度不同,规则亦不相同,后辛身死后进入域中,借血脉而存,才被我抓住她。而尘艳郎却要去寻觅一个早已不存的游魂,他所走过的域,恐怕超乎你我的想象。” 尘艳郎忽然开口:“我还以为你不是信命的人,拥有这等能力却不为所动,我想不通。” “逞口舌之快也无法改变事实。”大巫祝并不恼怒,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尘艳郎,“你越发短寿,并非肉身有亏,而是魂灵缺损的缘故,逼得身体早早崩溃,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比你更适合这具身体,才将你被困在神域之中,如后辛一般进退两难。” 尘艳郎只是冷冷道:“只要能让我找到灵煜,千次万次又何妨。” 于观真幽幽道:“我虽欣喜并不想死,但这种活法怎么听来总有几分不是滋味。” 如果把这个世界的法力修为理解成科技,于观真甚至觉得这很像自己看到的某些有关平行世界的电视剧,取代某个世界死去的自己。 尘艳郎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灵魂,而他死去的是身体。 其实生死之事还要再退位让贤,于观真不经意看了一眼崔嵬,其实崔嵬到底是不是灵煜并不是很重要,可这件事若是真的,很难说尘艳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也罢。”尘艳郎失了谈话的兴致,他今日的宽容已经足够多了,耐性已失,“大巫祝,你明白我的能为,罪窟之人能否死而复生,只看你今日是不是真要与我为敌了。” 这句话让于观真警铃大作,纵然大巫祝刚刚的确帮过他们,不过很难说对方会如何站位,神血这件事上他的行家,要是两人联手,不要说谁胜谁负不好说了,很明显将是一面倒的局面。 如果大巫祝真是个讲道德的好人,他也不会跟尘艳郎曾是旧交,甚至救命赠血了。 崔嵬倒显得很平静,他的话语之中向来埋伏着汹涌的波涛,这次也不例外,他显然与于观真所思所想相同,于是在大巫祝开口之前抢先问道:“方才之言,我还有一个疑虑,请缥缈主人不吝赐教。” 尘艳郎对他极有耐心,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只道:“你说就是了。” “你方才所言,是将我认作什么人?” 尘艳郎的唇微微一动,他露出戒备又提防的神态,犹如张开防卫的刺猬,目光冰冷,神态狠辣,让于观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最终他只是生硬地说道:“你如今不记得,我说也无用。” “你将我认作灵煜。”崔嵬道,“是吗?” 灵煜像是什么开关,尘艳郎的面色很快就如常:“我不是将你认作灵煜,你就是灵煜。” “以你的聪慧,怎会相信如此荒唐的谎言。”崔嵬望着他,“你很清楚,灵煜已消散在这天地之间,再难找到了,也很明白我与灵煜全然不相似。就连死地都已开始恢复生机,诞生灵物,你却仍旧偏执于不属于你的存在近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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