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艳郎的脸色惨白了一瞬,又很快死死盯着崔嵬:“若你并非灵煜,凭什么说我是偏执,又凭什么说灵煜不属于我。” “我原是不明白的,只是……”崔嵬顿了顿,煞是柔情万种地看着于观真,“我今生遇到一人,终于领会。” 尘艳郎面无表情。 “灵煜确实苦痛万分,却并非是为情,而不过是愧疚罢了。”崔嵬顿了顿,“他曾言自己误你良多,甚至令你失了性命。” 于观真悄声与他简单说了下蜃龙女献珠的来龙去脉,又趁机偷偷告了尘艳郎一状。 说罢,于观真仍不由得感慨,也不知道献珠跟烽火戏诸侯比起来哪个更可怕一点,都是拿自己的命在玩。 崔嵬一怔,顿时想通许多关节,他的神态严肃起来:“他早已给了你答案,不是吗?” 尘艳郎的态度越发冷淡下来,似也意识到眼前人绝不可能是自己当年深爱的那个人:“我醒来他已战死,然而他已认我做道侣,你在地宫所见种种,可不是我虚造的幻象。” “你献珠时愿为他死。”崔嵬反问道,“他是何反应?” “哼,他不是都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吗?”尘艳郎眉毛微挑,冷哼一声,已是十分不快,“灵煜待我有情,因而私心复活我,碍着你们名门正派什么。” “那他救你醒转,又可曾为你而活?”崔嵬的声音依旧平淡。 他这一声平淡无奇,却叫尘艳郎如遭雷击,连身体都稍稍摇晃了下。 “也许他当日待你确有私心,之后也都没有了。” 尘艳郎低声喃喃道:“为我而活……” 他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自己曾问询过灵煜何为至真至纯的人间情爱,灵煜只是微微笑着答道:“世间最重,性命为首,有人若愿为你而死,便是深情厚爱。” 那时还是蜃龙女的他又问道:“那你愿意为我死吗?” 灵煜的眼神温暖而柔软:“愿意,我亦愿意为你而活。” 他却道:“活有什么稀罕的,世人不都在活着,死才值得。” 尘艳郎喷出一大口血来,他当日苏醒,欣喜若狂,知晓灵煜待自己终究不同,甚至为这句话活了千年之久,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灵煜为何会战死万人坑,在他心中,灵煜的死有许多种可能,无可奈何,信守承诺…… 唯独不是……唯独不是…… 他站在原地,本还坚实的身体竟如飘散的游魂般开始模糊不清,只好用手捂口,鲜血不止地滴滴答答渗透指缝流出来,双眼无泪,便用另一种方式淌出来,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灵煜愿意为所有人而死,只因他爱众生。 这是尘艳郎很早就知道的事,只是千年来,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亦是众生,也只能是众生了。 既是众生,自是尘艳郎行善,灵煜心生欢喜;尘艳郎作恶,灵煜只觉厌烦。 尘艳郎咬牙忍耐肺腑剧痛,他本是极为耐痛的人,然而此刻才意识到剖心是何等苦楚,甚至觉得世间疼痛二字,全然不足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烈火焚身烧做细粉,只怕也不过如此。 “滚!”尘艳郎忽然怒吼起来,“都滚出去!滚!” 神域顿生排斥之感,众人感觉到一阵推挤之感,四周的空气都有了实体一般,将外来三人一同挤出域界。 大巫祝离去得最快,崔嵬其次,于观真留到了最后,他望见了灵煜从海中信步走来,含着笑,衣未占尘,足未入水。 无数声音回荡在空中。 “蜃龙女,你在看什么?” “这种味道叫做甜,你喜欢吗?” “若有人愿为你而死,此乃深情厚爱。” “众人信我,不可负也。” …… “我也不愿再为你而活了。” 尘艳郎只是淡漠地站在原地,天地在崩碎,连同身形都已经消散,最终灵煜也不曾走到他面前,二人的身影隔着山海化作点点灵光,成为这坍塌的神域之中最后的光芒。
第214章 这是一个与于观真全然无关的故事。 他醒来时,晚霞已出,似秋后的枫,姑娘脸颊上的胭脂,被水洇在云雾这张画纸上,红得有几分烧心。 于观真慢慢直起身来,用手扶着窗往外看去,这时候的苗疆很宁静,喧嚣大多都藏在林丛之中,因着春日的缘故,花绽得极热切,他却无心观赏,只是怔怔看向被云雾缠绕的无数青山,最后望着那被众星捧月般的圣山,定定地望了许久,似乎还能看见那位深藏在神殿之中喜怒无常的大巫祝。 他认识的人不算多,有两位都葬在了这群山之中,大巫祝永远不能离开苗疆,而未东明则再也离不开了。 “要喝些粥吗?”崔嵬的脚步无声,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身旁,他端了一盅粥来,盛在碗里,水加少了,煮得略有些稠,他见于观真看下来,下意识解释道,“我熬粥时走了神。” “你怕醒来的不是我吗?”于观真低头喝了一口崔嵬舀来的粥,没有焦味,于是微微弯起眼笑,“好喝。” 崔嵬吹了吹粥上的热气,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喜欢就多喝些。” 一连下去半碗,于观真才恢复了些气力,觉得身体都随着粥变得暖洋洋起来,他干脆将勺子放下,将仅剩的粥直接喝了进去,总算觉得乱糟糟的脑子平静了些许。 于观真将碗放在食盘上,伸手探过崔嵬的肩膀去摸脊背,对方似乎消瘦了些,一节节的脊椎透过轻薄的衣物落在指间,好似天生就该这么生长着,他凑过去枕在对方肩头,又缓慢地闭上眼睛,想到了记忆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片段。 他离开域的时候,尘艳郎回头望了一眼。 真可笑,一个人竟然在将死时才真正活了过来,于观真想起了尘艳郎的眼睛,那双冰冷、轻蔑、满怀恶意的眼睛,漆黑得似乎看不见一点光,甚至不像野兽,倒像不见底的深渊。 可正是这双眼,在最后一刻燃起了光,亮得触目惊心。 也许千载以来,只有死前的片刻,蜃龙女才真正活了过来。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崔嵬顺了顺他的头发:“我又去了一次。” “然后你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于观真轻笑了一声,“咱们就这样毫不客气地用大巫祝的屋子,会不会有些厚颜无耻。” “他不介意。” 于观真还是有些累,他懒倦地靠在崔嵬的肩膀上许久,看着晚霞焚尽最后一丝红,苍凉的冷月破开云层升起来,凄冷的霜照在他们的身上,日光仅剩的些许温存似乎都消散了,崔嵬又问道:“你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不。”于观真拒绝,“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崔嵬怔了怔:“我不会走的。” “那更不好了,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于观真抵着他的肩膀,看着月光落在这片青色的布料上,透出密密麻麻的针脚,上面绣了一小片竹叶,嫩绿的丝线断裂开,松松垮垮地缺了几根,周围起卷不说,连叶子都显得活像被虫蛀过,他用手指摩挲着那根线头,忽然道,“这里怎么被划破了。” 崔嵬颇为简洁:“山路难行。” “噢。”于观真很是认真地摸了许久,缓缓道,“丹阳城有一位绣娘的手艺很好,我与灵夫人住在那里的时候,衣衫若有破损,总是找她帮忙,等到回去让她给你缝好,包管一点痕迹也瞧不出来。” 崔嵬这次干脆只说了个“好”。 两人又再度安静下来,于观真默默攥紧那片布料,将线细细密密地压进掌心,疑心松手时是否会留下一片残叶的印记,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件事竟然当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过是……” “不过是一个路过的人,无意被卷入这场风波,却以为自己是戏台上最紧要的角色。” 崔嵬低垂着脸,用手抚了抚于观真的头发,柔声道:“我还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这的确是件好事,只是不知怎么,觉得自己竟有几分自作多情。”于观真卸了力,完完全全地靠在了崔嵬的怀里,头抵着胸膛,“我还以为找到尘艳郎后能得到一个答案,无论生死,无论去留,总归有个结果,没想到……” “崔嵬,我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了。” 崔嵬只是极为平静地回答他:“你现在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于观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怔怔道,“你不觉得尘艳郎很可笑吗?他为了灵煜,不知道掌控摧毁了多少人,到最后竟选择就这样洒脱地去死了。” 于观真感觉到疲惫,愤怒,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感,好似一个人奋力去踹一扇锁死的门,却一下子扑了个空,发现那门非但没锁,连门后也没有任何东西一般空落落的。他花费那么多心思,耗去那么多精力,做过无数的准备,历经许多磨难,到头来居然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的确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却也没有人刻意要挟。 这是一场徒劳的追寻。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惜,更何况是他人。”崔嵬轻声叹息道,“他的结局不足为奇,你就是为此闷闷不乐吗?” 于观真摇头,仔细想了想,却是怎么都说不出自己的心思,只好苦笑起来:“不,我只是……觉得自己浪费光阴。” “原来如此。”崔嵬似懂了,他想了想,忽问道,“你觉得这是无用的么?” 于观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崔嵬将他攥成拳的手握在手中,颇为温柔地抚着,缓缓道:“你看窗外的花,它们也许有些会簪在妇人的发上;有些会凋零于水;有些落在尘埃里任人践踏,化作春泥;虽知终要匆匆花谢,但你此刻看它如此盛烈地绽放,又会觉得毫无意义吗?” “这怎么一样。”于观真并不买账,低声道,“这生死大事,我还没想不开到这份上。” 崔嵬轻轻笑了声,他笑得很淡,似是带着月色的凉意,于观真想仔细看看,却被抱在怀中挣脱不开,只好听着心脏的跳动声,看见袖子滑落露出的一截肌肤,青色的血管潜伏在雪白的画纸下,是一笔令人心安的墨痕。 于观真下意识咬上去,留下个圆圆的齿痕,崔嵬吃了一惊,下意识松了手,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完全全褪去,惊愕已挤上眉梢,最终又很快化为无可奈何。 “我自己也懂得这些道理。”于观真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那齿痕,他咬时没留余力,已微微泛起红来,好在没有出血,“你忘了,小石村时你想不开谢长源的事,还是我宽慰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好,大道理人人会说,摊在自己头上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要是未东明在这里,大概就要直接嘲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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