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抿着唇,没有说话。 尘艳郎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浓郁起来:“你看,你很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怪他的岳父薄情,却厌我恩重,这是什么道理?既已定下婚约,本就当是一家人,山鬼尚且发怒,你却全不动容,只因每个人对癫狂都认知不同。也许对山鬼而言,全不在乎礼教的你也极为癫狂呢?” “我的行为正如你一般,这些恰好对我毫无意义,而我在意的事情,又并非你们所在意的。”尘艳郎懒散地垂着眼看他,“你与这尘世同样格格不入,又何必如此看我?” 于观真面无表情道:“你花费这么多精力,就是想告诉我,我们是同一类人吗?” “千年转瞬,人的所思所想大有不同,你怎知自己此刻的想法,往后不会更改。”尘艳郎并不为他的态度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于观真,微微笑道,“千年之前,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女子操控权势比比皆是;然而今时今日,越盈缺却要屈居于愚夫之下,甚至我相信,比起让女人重新掌控权力,男人更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你又觉得这是对是错?若是错,为何整个天下都在错?” 于观真淡淡道:“你未免将话题扯得太远了些。” 尘艳郎闲散地坐在一块礁石上,慢悠悠道:“远吗?也许是你太短命了,因此难以明白。昨日是,今朝非;王朝兴替,无数人感慨过昔日的繁华与强大,可又当真想到回到那时吗?凡人活得如此短暂,连同性情都反复无常,我经历过尘寰无数次变更,即便是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候做,结果也全然不同,不是吗?” “世界上何来正常一言,只是我的所行所为不合你的心意,对你来讲,我便是癫狂。” “你到底想说什么?”于观真的脸沉了下去,“明说吧。” “我在给你一个机会了解我,你难道不曾好奇昔日愿意为苍生付出性命的蜃龙女,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尘艳郎微微侧过脸,漫不经心道,“何必这样抗拒呢?” 于观真默然片刻,转头看向了大海,忽然开口道:“长生,修道,原来如此,对无能的人来讲,长生不过是一种酷刑;而对你这样的人而言,长生更是一种折磨,时间会击溃认知,改变想法,碾碎所有的规则,令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礼教,本质上就是一个社会的行为准则,并非是人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环境带来的差异,这个时代重义,而于观真的时代重利,正如见义勇为一般,于观真小时候还曾热心地给迷路的老人指明方向,长大后他却避之唯恐不及。 是利益,道德上的满足感最终难以匹敌个人的利益,造就于观真的冷漠。 正如尘艳郎所说,他不过是以自己的认知来评断眼下的局面,也许……还有更深更沉更黑暗的时刻会带来。 尘艳郎彻彻底底凌驾于这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之上,要求他如常人一般,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这让于观真感觉到一种极端的无力涌上心头,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真真正正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这种感觉,于观真曾经在玄素子的身上也见到过,只是玄素子令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尘艳郎却如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渊,似要将他吞噬。 最终于观真只是苦笑起来:“得道方能长生,你的长生却没得道。” 尘艳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隔了好一会儿,于观真才缓缓开了口:“你说这些话,我想不单单是为了说服我吧。要是真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一个擅自闯入这个故事的局外人,你应当很恨我才是,为何希望我理解你,认识你,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因为有趣,我要你自己选择命运。” 尘艳郎终于笑起来:“我告诉过你,这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在意,你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现在想知道,你要怎么选?” “你还没有真正杀过人吧。” “想试试做截然不同的自己吗?” 尘艳郎微微倾过身,他身上传来美人手似有若无的香气,犹如无形的丝罗拂面而来,让于观真额间沁出了冷汗。 他的声音轻柔,贴近于观真耳语道:“若你只当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全无半点负担。” “那岂不是,无趣至极。”
第210章 截然不同的自己…… 于观真默默将这句话含在口中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时间默默紧握住拳头。 “你不觉得自己太过高估我的道德了吗?” 灵煜正含笑凝视着于观真,他的眼波灵动,似是赞赏与肯定这个猜想,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虚影,即便于观真知道对方并不是在看自己,仍有一种跨越千年与对方偶然相遇的奇妙之感。 然而灵煜越是逼真,就越说明尘艳郎对他灌注了多少心血,又在心中描绘了他的容颜多少次。 人心有情,波澜难平。 “纵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有提笔为刀者,口诛笔伐,杀死的人未必就比武人少。虽说我的确没动过刀子,但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破例一回,杀你其实并不困难。”于观真站在原地巍然不动,他背着手,忽然道,“拿性命当筹码的确是你的风格,不过我想你的赌注不会这么小,更不会将宝全压在我个人的品德上。” “毕竟你看起来很了解我。” 尘艳郎不动声色:“你来此就是为了杀我,我给了你机会,你却开始犹豫不决,是担心难以回头?还是担心掉入陷阱,须知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下次的我就未必有这样的耐心陪你玩耍,毕竟这具躯体还未到彻底崩溃的时刻,我并不在意再使用它一段时间。” “你听起来好像是在逼我杀你。”于观真转过身来看他,“你不像急着找死的人。” “死有很多种方法,也有无数种意义,倘若有趣,为什么不试试。”尘艳郎轻松地笑起来,“你的表情很有趣,我很喜欢,如何?如果还是不确定的话,需要我加重筹码吗?” 于观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厌琼玉就在附近,她身上也流淌着神血,她能进入你的域,是吗?” “不错。”尘艳郎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于观真,大概是有些没想到他一下子抓住了核心,又很快化为赞赏,“神血所开启的域本该互不相干,不过你应当记得大巫祝通过血脉抓住了后辛这件事,我虽与厌琼玉并无血缘关系,不过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也曾汲取过她的血。” 于观真又道:“所以当日厌琼玉刺杀大巫祝受伤时,神血能够相呼应。” “确实如此。”尘艳郎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而愉快道,“你果然猜出来了。” 于观真冷冷道:“你总不会毫无意义地告诉我一些废话,千方百计告知我有关灵煜与崔嵬的消息,我若是还不明白,岂不是辜负你的良苦用心。你将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引诱崔嵬前来,只要他进入域中,我与他都得束手就擒。” 尘艳郎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看起来甚至说得上是气定神闲,伸手撩过额前的碎发,神态竟然很是文雅端庄,全然看不出皮囊之下裹藏的疯态。 他是一把坟墓里掘出来的刀刃,带着泥土之中的腥与血,其他的都已经腐烂消无,只剩下杀人的刃口还未彻底卷翘,没了主人,就只剩下了害人这一用途,擦着就伤,挨着便死。 然而刀本身,仍是那般华美剔透,是一柄绝世的凶器。 “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崔嵬,我都该立刻动手。”于观真的身体紧绷着,看上去犹如一把被拉开的弓,又好似正准备狩猎的野兽,然而他依旧待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说得对吗?” 尘艳郎笑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所说的这些,对你都是大大不利的事,甚至可以说,都是促使我快些动手的理由。”于观真淡淡道,“你就是希望我动手,你就是希望我失去理智,你当日做了一件与本性相悖的事,今日你也要我做悖逆本性的事。” “你的筹码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崔嵬。” 这下子尘艳郎重新打量了于观真一番,长袖随风一舞,吹得鼓胀,如同飘摇在风中的旗幡那般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你到此刻还能保持如此理智,倒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为何?”于观真反问,“你在用谁做参照,自己吗?” 尘艳郎没有回答。 于观真也没有坚持:“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吧。”尘艳郎显得很有风度,他支起身体,像是只羽毛丰满却又伶仃窈窕的飞鸟,甚至有心情说句笑语,“我确实不是这么急着死。” “我一直在想,姑且不论我会不会杀人,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杀了你会令崔嵬对我生出嫌隙。你与他非亲非故,又是旧敌,即便当真是我擅自占据你的身体,只要你一死,就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崔嵬并不是真的神通广大,他怎能知道真正的来龙去脉,而我杀你天公地道,不过是几句谎言的事,莫说夫妻,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母女也未必没有秘密。” 尘艳郎不由得轻笑了两声:“你未免过于坦诚。” “因此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你未必真的会死。”于观真脸上仍然维持着一种极为难得的平静,他心里其实有点七上八下的,可仍故意做作地整理一下袖子,好平复焦虑,“我以前听过一出戏,有句话说你心中若认定一人该死,便已在心中杀了他一回。” 尘艳郎若有所思:“听起来是出有意思的戏。” “简单的杀戮远不能满足你。”于观真复杂地看着他,“你要我死,从里到外,正如当初的你一般。” 尘艳郎不置可否,只是好半晌才道:“人有这么容易死吗?” 人是一瞬间死去的,做出某个决定,在某个时刻,遭遇某些事…… 虽然已将尘艳郎的盘算猜出来,但于观真仍然觉得憋屈,他的确看懂了,可是没有破招的办法,看起来似乎除了困在这里等待崔嵬到来之外,别无他法。可是真要面对这项选择,于观真宁愿杀了尘艳郎,好歹有一定概率真的杀掉,而不是束手无策地等待崔嵬自投罗网。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你问我这句话不觉得可笑吗?我早已经死了,不是吗?” 尘艳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的眼睛沉如深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比我想得更敏锐,只是有些话也许不说更好,说出来无非是徒增痛苦,令人不快。” “再令人不快的事,总得接受。”于观真淡淡道,“只是我想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给白城主留下的口信,总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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