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桃报李,做你的朋友,我也不该吝啬才对。” 未东明勉力攀上台阶,他的模样虽狼狈,但似乎将力量都留在了这一刻,竟很快就来到了池子边缘,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皮肉分离,却不见血,只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他缓了口气,好似还嫌不够一样,用虚弱的语调戏谑道:“尘艳郎,当日你挖出我的心,今日我也礼尚往来。” 于观真忽感觉到内心深处传来巨大的愤怒,身体一时间全然不听使唤,手脚倏然颤动,锁链顿时旋绞起来,寸寸断裂,只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悲鸣。 尘艳郎根本是在以蛮力乱来。 未东明面色不改,越割越深,越割越狠,浑然不知晓痛楚一般,不多时手臂上就多了十几道伤口。 “未东明!” 于观真听见自己的咽喉发出怒声,他的心绪翻涌,怒火上升,却没有半点是自己的情绪。 尘艳郎能随时夺回身体!可是这说不通啊! 于观真大骇,尘艳郎一跃而下,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红色的血液涌入了神血之中。 而与此同时,未东明也被踢得高高飞起,坠在了远处,没了半点声息,那金红的血液犹如滴落于油的水,整池的神血都沸腾起来,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尘艳郎脸色大变,倏然飞身而上,于观真只觉得耳畔风声不止,眼睛刺痛,可见速度之快,他甚至怀疑尘艳郎投胎都不会跑这么快。只是尘艳郎内心深处堪称狂暴猛烈的情绪一时间也压制得于观真暂时失去了感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恢复过来,感觉到了冷意。 近乎刺目的白,涌入了于观真的眼,他感觉到眼睛眨了眨,发现满地都是雪白的霜花,它们就跟看起来一样冰冷,寒意刺骨,想来就是之前他们进入此地时感觉到的异常。只是他现在明明身处中心,不知为何,却没感到之前那种刺骨的寒冷。 而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异色,是埋在花下细细密密的血线,似乎是许多有规律的凹槽,汇聚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法阵。 只是现在这些血线实在有些过于活跃,齐齐沸腾起来,于观真顿时恍然大悟,想来是未东明的火血正在吞噬更多的神血,也正是这火血驱散了热意。 花海的中心处沉睡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无数血线铺展,都延伸在那人身下。 于观真的心中突然涌出不祥的预感。 尘艳郎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火舌已经舔上了那人的衣角,霎时间衣物都化作烈焰,赤舌红星,顷刻间将人完全吞噬,映照出一抹淡淡的影。 于观真只觉得心口似被大锤重重一击,喉咙腥甜,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头昏眼花,半晌发不出声来。 他眼前黑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地上已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一场幻影。 于观真忍不住问道:“那是谁?” 尘艳郎置若罔闻,伸手抚住自己的胸口,恍然道:“原来即便是人造的躯体,也会感觉到疼痛。” 我又失去你一次。 我又……失去了你。 于观真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忍,声音反反复复在心头翻涌,吵得不得安生。 尘艳郎的声音渐弱,好似痛不可当,于观真感觉到肢体逐渐有力,这才明白过来,尘艳郎并非是真能随意控制身体,而是他方才急切无比,执念硬生生压制过了自己,这才短暂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想来也是,他若真的能控制住身体,许多安排也就没有必要了。 现在尘艳郎心神大乱,又叫于观真重新拿到了掌控权,他怔怔地站在这雪白世界之中,感觉到一阵茫然,尘艳郎被困在域中,只凭借织梦术就让他与未东明走上了绝路,纵然能压制一时半刻,日后又会如何?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下去看看未东明怎么样。 于观真才离开此地,忽听见了崔嵬正在说话,他本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却听那声音很是清晰,正道:“未东明,未东明,你如何了?” 他忙加快脚步,又听未东明的声音道:“崔嵬,告诉于观真。”他呕咳了数声,又道,“不是织梦术,是蜃气,他……他会懂的。” 崔嵬道:“别说这么多,我先帮你疗伤。” 未东明气若游丝,说话却是不太客气:“我心脉都碎了,活不了了,你更担心于观真吧。” “未东明。”崔嵬一时间也说不出其他话来,“我带你去问问大巫祝。” “哈。”未东明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已经开始尸化了,你杀了你师兄,不是应该很明白尸是什么样的东西吗?别浪费时间了,尘艳郎在这里特意打造了一处极寒地,你到了那里,就能找到于观真,可惜,可惜看不到尘艳郎的表情,一定……一定很有趣。” 他顿了顿,声音慢慢低下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你找到了他,就把我放在那里,让我……好好……好好睡一觉,这一觉恐怕要比十年更长了。” “未东明!” 未东明的意识似乎已开始恍惚了,他对这个人世根本毫无眷恋,对任何人也没有情意,他不在乎自己变成尸,也不在乎自己死在这里,只是……只是他到底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不想知道赤霞女会不会杀死自己,或是变成尸的自己。 他到底不敢赌。 不敢赌赤霞女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言,会为爱而杀他,他既不舍得对方那般痛苦,又不愿意自己是自作多情。 不敢赌他如今是否真的能让赤霞女伤心欲绝。 未东明的视线模糊,尸气已蔓延到脸上,他生平几乎没有流过几次泪,此刻泪珠滴滴滑落,灼热无比。 穹顶的一抹白芒映入未东明的眼睛,像是北疆的风雪,与赤霞女决裂后,他曾独行去北疆走过一遍,刺骨的风雪几乎冻结他的血液,他一步步走上高山,望着天边的朗月,去亲手抓了一只冰蛛,想到赤霞女当时露出的笑颜,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倘若他不是生来只会毁灭,也懂得如何呵护,如何温柔,如何信任那个女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流泪。 可惜,未东明生来就注定伤害别人,就连死,也要毁掉别人的心。 他的生,他的死,也随性由己,终究与赤霞女毫无半点干系。 只是他到底并非真的心如铁石,全然无动于衷。 崔嵬只觉得怀里的未东明低声叫了几句“赤霞”,又唤了一句“丑叔”,身体顿时不动了,本揪紧他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 他的呼吸止了,最为温柔动人的神色仍然残留在脸上。 白鹤生道:“他死了。” 于观真呆立在原地。 蜃气。 后辛……神女…… 不止是神话,也不止是传闻,扣上男人身份的女人是在指尘艳郎,被刻意孕育而得到巨大力量的神女,是指逆生之术。 后辛躲在域中,尘艳郎也是,所以玄素子会说他们共享一个身体,是同一个人;大巫祝会说自己早就知道尘艳郎在做什么,他暗示却不明说,只是不想破坏这种乐趣。 所以蜃龙女的身体被肆无忌惮地安上机关,所以鲛人会跟他离开深海,所以花海里睡着另一个人,所以尘艳郎才会说灵煜这个名字被完全留给了蜃龙女,所以他才对美人手能够尸化人的事那么愤怒…… 因为灵煜就是兵解于万鬼之中,担心自己会尸化祸乱人世。 “你不是灵煜。”于观真干涩道,“你才是蜃龙女。” 灵煜的确复活了蜃龙女。 蜃龙女……却没有办法复活一个魂飞魄散的人。
第208章 于观真没能走到他们面前。 他咳嗽着,口鼻干燥得活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过,干得生疼,没有血涌出来,美人手的毒与神血交融,在身体里大动干戈。 于观真微微蜷起身体来,用手撑着山壁,竭力想压下这阵剧痛,他并不习惯痛苦的人,平日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可到了此地之后就只能忍耐,忍耐虽不能缓解,但起码能叫别人看不出他的深浅。 时间一长,倒也慢慢习惯了。 于观真在两眼发花的情况下短暂失去了片刻的意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不是山壁的模样,而是崭新的域。 他曾在大巫祝身上见过域,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缓和片刻后决定寻找出口。 这域当然不可能是于观真自己打开的,十有八九是尘艳郎的杰作,他不知道前路是不是陷阱,可是留在原地无疑等同坐以待毙。 域没有昼夜,没有方向,也没有可以拿来确定位置的标志,只有隐约的乐声。 于观真决定循声而去,他用乐声来辨别自己的方位,直到声音越来越近,终于看见了一大片苍蓝的水,他身侧的景色终于不再是素白,而是慢慢具体起来,海风咸涩,浪潮奔涌,无数礁石错落于足下,月华铺来流光长桥,有人怀抱琵琶奏乐。 是灵煜。 于观真仍然记得地宫里那道不眠不休的虚幻之影,也记得石壁上的粉墨与雕刻,然而它们都难以与眼前的人相比。 他身旁忽然出现一人,是尘艳郎。 “我第一次见到阿煜,就是在这里。”尘艳郎似乎并不意外于观真的出现,而是望着海边的那抹幻影,“他生性喜静,晚上会寻一个离天玄门极远的小岛弹奏琵琶……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他弹得还不好,很难听,后来又过了许多时间,才练成如今这样。” 于观真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俩怎么突然就如此和平地谈起灵煜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在意灵煜怎样。 非要比的话,崔嵬的箫声对他而言更动人。 “只是我已经忘记了。”尘艳郎的神色很平淡,并没有太多的喜怒,只是他的这种冷漠反而给于观真带来更多的不适感,他微微躬身,舀起一捧潋滟的水光,吐气成雾,那水雾渺渺化作一团蜃云,“我实在活得太久了,许多东西都不见了,包括记忆。” “起初我将它们封存于蜃气之内,可每当我死去一次……它们就会丢失许多。”尘艳郎忽道,“随我走走吗?” 于观真沉思片刻道:“看起来,我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错。”尘艳郎赞同,他的神色并不倨傲,却足以令人望之生畏,“你的确没有。” 他们两人走得并不算快,此处礁石生得异常嶙峋,还渗透了水,就算只是在域之中,于观真也不愿意打湿,于是站在了石头上,看着尘艳郎走到水中,静静凝视着灵煜。 这种平静实在让人发毛,于观真还记得之前胸膛翻涌着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知道尘艳郎到底有多愤怒,多痛苦,因此更显得眼前人的安静令人恶寒,未东明已经死了,尘艳郎的失去也已是注定,他实在很难想象对方的平静底下正在汹涌怎样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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