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琼玉被问得措手不及,脸一下子白了,手中的托盘掉在了地上,响起刺耳的一声。 白鹤生忍不住开口道:“前辈……” “我没有问你。” 于观真看也没看白鹤生,又捏起了一瓣枇杷肉仔细瞧了瞧,苗疆习惯以司岁备物,在中原已开始用冰窖之类的手段保鲜瓜果时,他们仍旧朴素地按照时令季节来采摘水果,也不知道厌琼玉是从哪儿摘来这么鲜甜的枇杷。 他声音不大,却不容轻慢与更改,甚至叫未东明一时间都有些糊涂起来,分不清自己看见的到底是尘艳郎还是于观真。 也许他们之间本就十分相似。 未东明轻嗤了声:“你变脸倒快。”却也没再说什么。 “我……我……”厌琼玉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分辨不出眼前人的神态,身体止不住的发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了,“我……” 白鹤生却没被吓到,他只是感到熟悉,也许是跟随尘艳郎的时间最长,许多时候他都习惯以尘艳郎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 人的喜怒哀乐其实总是有迹可循,庸庸碌碌,无非是周而复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乃至一个王朝,连同修道中人都并不例外。这些东西一旦看透,难免觉得乏味,正是因为如此,白鹤生才会模仿尘艳郎那般折磨人心。 人与蜡烛并无不同,置之不理有无数种结局,可若要看到最绚烂的景色,则需人鼓足风力,看着他们竭力飞速地燃烧着自己,照耀出最为明亮绚烂的那一幕,哪怕很快就会燃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他望着那样的美景,便觉得自己的血好似也是热的,于是乐此不彼。 因此白鹤生纵然没能一时反应过来,然而却是最快想通的人:是了,九幽前辈本该是这样的,他见着我们时就是这样的,救下我们无非就是想知道些什么,如今终于想到问题了,露出真面目索求答案又有什么奇怪,倒是今日的他实在太不像他了。 其实九幽君一直都很不像他自己,他本该早在抓住两人时就该严刑逼供,而不是每次轻轻放过他们,好似只不过是在惩戒两个顽皮的孩子,叫他们生出无端的侥幸之心,叫他们以为屡屡犯错也不要紧。 他将慈悲放下却又迅速收回,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人实在是记吃不记打的存在,白鹤生想厌琼玉现在大概是不太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九幽君变了脸色,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 她很快就会明白过来。 “是我杀的。”厌琼玉低声道,“是我杀的,怎么,你要杀了我吗?” 白鹤生不知道,他该下决定,却没有做任何事,他恍惚间想到白日指尖感到的心跳声,欢喜雀跃,他见过无数,却从未如此真真切切地体验过,那刺痛的燥热感还残留在肌肤上,一点点折磨他,他期盼听到一个答案。 一个早在预料的答案,一个不在预料的答案。 于观真只是冷静又平淡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厌琼玉的眼泪很快就流出来,她重复了一次,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为什么?!因为他们活着,就不可能永远自由,苗疆就永远不会摆脱!只要有大巫祝在,祭司就无穷无尽,纵然是现在的大巫祝又能改变什么?他杀了一个,两个,无数祭司,又有更多的祭司涌现,有什么差别。” 厌琼玉仍别着那枚罪窟的首饰,被擦得银亮,是她身上唯一一样首饰,显然是珍惜非常。 少女似将心力全然发泄出去,她面如死灰地垂下脸,冷冰冰道:“你若要杀我跟大巫祝领赏,我也无话可说。” 于观真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提着食盒走出门去了,再没有后话,未东明见好戏已经结束,便干脆端着瓜果走了。 厌琼玉猛然抬头,怔怔看了一会儿门口,忽然扑到白鹤生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师兄!师兄……他为什么这么问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白鹤生只是摸摸她的长发,心中生出无限惆怅来,他已经猜出缘由了:“九幽前辈根本就不在乎罪窟之人,是赤霞女在乎,为了她,九幽前辈便可以从佛陀变成摩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连尘艳郎都不理会。” 他们四人相安无事多日,只不过来了一个人,就什么都变了。 “不是你的错。”白鹤生亲昵又温柔地哄她,“前辈本就不在乎罪窟那些人。” 厌琼玉痛心欲绝,甚至有些恍惚道:“可是我在乎啊,我……我不想他们死啊。” 她低头凝望着自己的手,觉得那腥浓滚烫的血液似乎还没有从手中褪去,仍然记得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仍然记得手心里的暖意。 可厌琼玉没有选择,这世上好像总是有许多事不公平,分明是贪婪的人犯错,却要无辜的人来受罚。 后辛,大祭司,甚至整个苗疆一无所知的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白鹤生爱怜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触碰到泪水时不由得皱皱眉头,低声道:“琼玉,不要说这样的傻话。” 厌琼玉只是抽泣着,擦拭自己的泪水,她有许多话想说出口来,却知道眼下无法跟白鹤生讲明,只能依偎在对方膝头,小声道:“师兄,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好害怕,明日我去采更多更多的药草来给你治病。” “好。”白鹤生又安抚了她一阵,等她情绪缓和,这才又问道,“对了,琼玉,九幽前辈生得什么模样?” 厌琼玉的哭声一收,略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师兄,你怎么问这个,咱们斗不过他,你记着又怎样呢。” 白鹤生道:“我每每问你,你总不肯说,难道九幽前辈生得很丑么?” 在白鹤生的印象里,未东明的形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俊俏的人,可惜如今声音嘶哑,不怎么悦耳,想来受了不少苦楚折磨。 他确实是看不见了,厌琼玉却没瞎,她万万没想到大师兄竟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得破涕为笑,心道:“你要是知道自己是在说师尊,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她本就是个极机灵的人,心念一转,掩嘴一笑道:“你往常问过一次,就再没追问了,怎么这次这样好奇。” 白鹤生怔了怔,低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晓罢了,琼玉不愿意说么?” 厌琼玉的眼睛转了转,一时间竟不能确定是不是白鹤生发现了什么异常,正在暗示自己,又恐隔墙有耳,思虑片刻后才道:“未前辈他……他的模样倒是很好看,与师尊一样好看。” “琼玉,你戏弄我。”白鹤生哑然失笑,“怎会做这样的比较?” 厌琼玉摇摇头道:“没有,我是说真的。” 白鹤生听她说得认真,不由走了神。 这样一个人,赤霞女竟也舍得叫他吃这样多的苦么? 藏书阁⒉:680110313
第201章 崔嵬吃饭很快,也很安静。 于观真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偶尔帮忙添菜,并不打扰,等到吃完了才拿出那一碟切好的瓜果来,只是到底放了有段时间,看起来没有刚切好时那么好看了。 好在崔嵬并不嫌弃,他用筷子夹起一瓣枇杷果肉正要送入口中,就听于观真忽然出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去丹阳城的路上,咱们总是在吃这些水果,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每每都早起特意为我去找的,后来我难得早起,见你还在睡,又觉得你是抢了山神的口粮。” 崔嵬并没回话,只是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等都吃得差不多了,于观真这才收拾了碗筷,全都收进食盒里头,他想到尘艳郎短寿的那件事,不由得心头起了点养生的心思,于是看了看崔嵬道:“人家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咱们也走走吧。” 于观真说完不由得心中感慨,难怪人家常说病急乱投医呢,像他现在这样还没准的事儿,都已经想着封建迷信跟健康养生一块儿结合结合了。 崔嵬眨眨眼,并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理论,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 两人从大树底下站起身来,随便在这深谷里走走,没多久就听见一条溪流的响声,干脆就顺着声音漫步过去,只见是条蛇形的小溪,水极浅,这深谷少见光明,只偶尔老树上分漏些许月光,零星洒在地上,因此水都显得幽冷。 于观真蹲下洗了洗手,觉得好像浸在冰块里似的,他洗得很慢,在酝酿该如何告诉崔嵬短寿这件事,其实他自己听见的时候并不是很害怕,大概是因为的确“死”过了一回,不过这种事要是告诉至亲至爱的人,难免是有些难以说出口的。 于观真走神走得正厉害,忽然看到溪面上飘下来一样圆滚滚的东西,在寂寥的月光之下幽幽闪烁着银色光芒。 他立刻探出身去捞住了。 崔嵬只比他慢了一点,很快就来到了身侧,沉声道:“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罪窟的东西。” 于观真甩了甩水珠,这个东西像个非常巨大的戒指,也是一整个环,只不过戒指中间通常是珠宝或者钻石,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半圆形的东西,上面似乎雕刻了什么,现在都已磨损得难以看清了,看起来不像是戴在手指上的,他试图比了一下,发现得戴在胳膊上才勉强不会掉,心想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巨人吗? 于是递给崔嵬观看,自己也打量了一下,皱眉道,“这两边的花纹,我在槐庚跟厌琼玉身上看见过。” 崔嵬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什么东西了,淡淡道:“这是女子的臂钏,若无意外,应是罪窟女子身上的东西。” 这个臂钏的尺寸跟厌琼玉的胳膊根本对不上,看得出来主人应该较为丰满,这反而让于观真更迷惑了:“奇怪……且不说罪窟已无半个活口,就算真有侥幸逃生的,他们也无法离开罪窟,怎么会将首饰遗失在此。” 退一万步来说,纵然是有心故意舍弃,通常也该找个地方掩埋,怎么会丢在这么浅的溪水里。 如果是不慎遗落…… “厌琼玉之前才对我亲口承认是她杀了所有罪窟遗民。”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她没道理撒谎才是。” 崔嵬思虑片刻,沉声道:“走吧,我们顺着水流去看看,说不准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倘若真有人逃出生天,说不准也能救他一命。” 如今罪窟之人的情况相当尴尬,退一步是被苗疆抓回去继续囚禁,进一步则是被厌琼玉所杀。 于观真没有什么异议,倒不如说能暂时搁置他六十岁的寿命问题实在叫人松一口气,立刻点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两人顺着臂钏流来的方向一路往前走去,才走了没有多久,发现这条溪流的尽头居然是一条小河,而河水没在个黑黝黝的山洞之中,大概是一条地下暗河,苗疆崇山峻岭,又以水路相连,有许多地方都有这种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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