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东明挑眉道:“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反正不管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他都是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去的,要是运气好些,他还用得着你,那咱们俩过几天就可以水牢见面了。” “你就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于观真觉得里头闷,转头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这才回过头来,“才出来几天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崔嵬抓回去。” “不管崔嵬本事怎么样。”未东明在他转头这会儿从浴桶里出来了,背对着于观真擦起身体来,漫不经心道,“是我自己,总有一日会自投罗网。” 这就好像是咽喉上的那个秘密一样,于观真又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大概是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人多少算得上“同病相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跟尘艳郎的事是一团乱账,由不得我自己选择,可你纯粹自己造孽,何必现在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 “你说得倒轻巧。”未东明居然没有生气,他在几套新衣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手指在绫罗绸缎上来回滑动,似乎抉择不下,慢腾腾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用内丹来炼我吗?” 于观真问:“为什么?” “因为那座城烧起来的时候,我勃然大怒,捂住喉咙告诉她,你今生今世都不知道我万分之一的痛苦,你又有何资格教训我。”未东明最终挑选了一套蓝衣,慢条斯理地穿戴起来,“赤霞果然听进去了,她每吸收一点火血,就会感到烈焰焚身的痛苦,就能感到……我万分之一的痛苦。” 于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觉得他自作多情。 未东明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于观真:“而等到火血尽数转入内丹那一刻,我的死也就不再是威胁了。” “崔嵬每次来,都会告诉我冰狱不是用来困住我的,他到底说错了,从一开始,冰狱就成了我的心牢,你曾问我恨不恨她,我不知道。” “她是我心中的唯一,然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错误,剑阁的人都是一群疯子,他们的道义良善胜过一切,心如铁石,轻易不可动摇。我早些年还会想知晓我与她所坚持的道义到底孰重孰轻,后来就明白了,她不会为我放弃任何事。” 从头到尾,不能没有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 于观真沉默片刻,有意想缓解气氛:“我看你似乎没有半点受苦的痕迹。” “是啊。”未东明坦然道,“我是骗她的,我生来就拥有火血,使用自如,天底下没人不敬畏我三分。赤霞曾经怜我孤苦,然而那些东西我本就不曾拥有过,更谈不上失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痛苦的,什么情啊爱啊,我一点都不在意。” “若非遇到赤霞,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觉得自己苦。”未东明笑了下,“我当时那么说,只是知道她会难过,如今想来,我那时的想法与幼童并无不同,最初倒确实有几分悔意,不过那时无非是觉得弄坏了她的小玩意一样,惹了她不快,后来就是较劲,不服输,恨她在乎别人多过我,故意让她不快活,故意想要折磨她。” “再后来,在冰狱里头待着,年深月久,才开始明白她的心思,却又更绝望起来。” 于观真冷淡道:“看来你输得很惨。” “是啊,这些名门正派比邪魔外道更可怕,我只喜欢赤霞就快要了命,可她心里却装着整个天下。”未东明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又很快变得哀伤起来,“我愿意为她从任何一处无间炼狱里爬出,她这一生的终点却是为素昧平生的人而死。” 其实凭良心说,未东明实在是个有魄力的男人,被对象割喉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管他为人如何,单是这点就不能不让于观真佩服。 于观真缓缓道:“如果你被抓回去,赤霞女仍会那么做。” “不错。”未东明愉快地笑起来,“所以我才与你联手,同你结盟,帮你找到真正的尘艳郎,好让陆常月掂量掂量,拖延崔嵬将我抓回去的时间。” 于观真不解道:“这又跟陆常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最奸最诈的,莫过陆常月。”未东明微微嗤笑了声,不过看他的脸色,似是在陆常月身上吃过很大的亏,心中颇为不甘,因此脸色不太好,“他要是搞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不会贸然行动,要我来说,倘若当初青魔一事是他做主,实在用不着白死个谢长源。” 于观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说。” “你包下整条画舫,不会只为了休息跟洗澡吧。” “当然不止,我准备带你去见一样尘艳郎的藏品以示诚意。”未东明的目光凛然,一身蓝衣没显出他的俊秀温润,反倒更显出几分利落来,“对了,你最好让开些,我想主人家很快就要来了。” 于观真不由得一怔。 外头果然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第155章 两个大男人挤在浴室里到底不是个事儿。 未东明轻车熟路地走出去,等到他动起来时,于观真才发现这人衣服只是松松垮垮有个形,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穿好,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不像个蹲了十年大牢才找到机会出来的逃犯,反倒像是眠花宿柳成习惯的公子哥,奇妙地契合画舫的气质。。 原先于观真听见的脚步声停在了半路上,没有再动,不可能是花娘,而这会儿整座画舫都已经被包下来了,意味着外头本该没有一个客人。 大概是未东明请来的那位主人家,只不过他是什么时候请的,于观真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你记得站在楼梯口。”未东明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他瞥见窗户时又道,“可以看看夜景,不过记得听我们讲话,能听多少是多少,否则别怪我什么都不说。” 于观真低声询问:“跟他有关?” 未东明只是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跟你有关。” 这句话让于观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等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才看见那个站在楼梯中间的中年男子,对方似乎正在踌躇,仰头看着他们俩的样子有些迷惘跟惊恐。未东明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下去,倒是那人一步步往后退,很快就退到最底下去。 这艘画舫虽大,但毕竟空间有限,不能像是寻常的青楼那样一口气摆开几十来桌,大厅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五桌的样子,这会儿被都撤下了,只剩下一张很大的圆桌,桌上放着艘精致的小船,不过船身是用青豆粉捏的,上面摆着被做成各种模样的糕点。 这让于观真想起了丹凤城的那些船娘,他没坐过那边的画舫,无缘比较两边是不是存在什么差距,花娘的手艺又有什么不同。 而屏风边站着一个花娘,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大小,小袖长裤,长发梳成髻,只有几样银饰相佐,看起来相当干脆利落,打扮跟其他的船娘风格非常不同,这会儿正垂脸搭着手,没有什么反应。 这花娘难道也是未东明找来的? 更奇怪的是,这个花娘并没有来服侍两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屏风边,未东明先落座喝茶,拿够了架子,然后才开口笑道:“白城主,多年不见,你倒变得拘谨起来了,请坐吧。” 白城主? 于观真看了眼窗外,难怪未东明要包画舫,他们走得是水路,估计这会儿船夫正在往人家的港口进。有水路的地方往往有生意,有生意就有男人,世界上最不缺贪杯好色的男人,这种可移动的渔艇妓船野画舫正好方便谈生意,几乎可以说是多得要命,一旦下水就难觅踪影。 他想想崔嵬追过来,却在几十艘花船前傻了眼,一时间觉得怪好笑的。 中年男子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不过并不是战战兢兢,更像是警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尊上不落座,我怎敢冒犯,倒是九幽君如此行事,莫不是为尊上差使?” 这老小子心也脏,话说得恭敬,可挑拨的意思未免太明显了。 于观真觉得有点好笑,他扫了眼,又看到那个奇怪的花娘,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可未东明跟白城主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那个地方根本就没站着个人似的,他心中隐隐觉得很古怪,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你小子倒是孝顺。”未东明嘲讽他道,“放心坐你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耍心眼,挑拨这事儿我比你顺手,你要是不坐,我来帮你坐。” 白城主大概是见识过未东明的手段,立刻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帮未东明又倒了杯茶,客气道:“不知是九幽君与尊上大驾光临,白某有失远迎,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要是你早知是我们二人,那就不知道等来的是远迎。”未东明转了转茶杯,没有看他,只是打量着上面的纹路道,“还是剑阁了。” 白城主一下子尴尬起来,他额间冒出几滴冷汗,瞄了眼于观真,可不敢多看:“九幽君这是说哪里话,尊上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难忘,怎么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举。”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未东明笑眯眯道,“不过我是睚眦必报的人。” 这下子白城主的冷汗都下来了,他立刻站起来又给未东明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来擦汗,未东明挥了挥手,脸上居然还带着盈盈的笑意,甚至能看到个酒窝,显得很甜,眼睛里倒是很冰冷:“你可以继续这么跟我说话,我也可以陪你玩到我没兴致为止。” 没兴致的意思当然不可能是他们喝完茶老老实实地离开,白城主顿时有些慌了,眼前人的笑容再甜,他的舌根都泛苦:“九幽君言重了,不知道来此有何要事。” “好!快人快语,我喜欢。”未东明鼓了鼓掌,语调渐转森冷,“多年不见,白城主仍是这般爽快,虽说施恩莫忘报,但那是好人行事的风格,跟我们全无瓜葛,你既记得尘艳郎对你曾有大恩,那么现在就是你还恩情的时刻了。” 白城主立刻推辞:“九幽君,不瞒您说,非是白某不愿,只是白某人微言轻,两头都开罪不起,又能帮到二位仙家什么?” 他说话的态度已经有点不太客气了,不是那种语气上的不客气,而是一种给人吃闭门羹的冷淡。 未东明玩味道:“噢,你怕剑阁,就不怕我?” 他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可足以震慑住人,端着茶杯的手忽然探到白城主的胳膊上,只听见一声惨嚎,皮肉烧焦的臭味就蔓延开来。 于观真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他站在楼梯口边,居高临下,把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那位白城主的胳膊瞬间就烧干成焦炭,稍稍一拍就变成灰烬。这种火焚跟刀剑刺伤不同,只是一瞬间,身体的一部分就彻底脱离死去,连鲜血都不见半点,看起来干净得令人胆寒。 白城主顿时嚎叫起来:“阿绮!阿绮!” 他连叫了好几声,没听到反应,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角落里的花娘,一脸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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