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之心,人皆有知。”于观真欣然微笑,“不好说吗?” “这倒不是。”陆常月细思起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必遮遮掩掩,加上崔嵬看向过来,于是干脆道,“倘若不是他行事过于邪气,倒是个痴心人。” 于观真讶异:“痴心人?” “不错,九幽君体质特殊,因此深居简出,并不与他人交往,更不是什么肆意妄为的滥杀之人。”陆常月苦笑起来,“这么说来大概会叫于道友觉得奇怪,不过在一众散修之中,其实他倒算得上为人过得去了。” 于观真心道您这标准可够低的。 不过于观真看着陆常月的眼神,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顿时汗流浃背,一下子明白这位客气的掌门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了。把缥缈主人这混球忘了,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人体实验爱好者,而且喜欢到处决斗杀人,比起来九幽君可不就是还过得去嘛。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能坐到领头这个位置的人,基本上已不会再过于天真,就好比缥缈主人坏得令人发指,口碑任谁来了都得吐两口唾沫。可是眼下如何,明面上见到了还得相视一笑,三宗还得任由他在大殿里发难,就差指着鼻子跳脚。 陆常月对九幽君的评价与其说是抬高,倒不如说是应和了那个“痴”字,顺带委婉地给于观真留了下面子。 简单来讲就是实在没什么可夸的了,又不能让你觉得我在含沙射影。 不过陆常月对未东明的了解的确要比于观真所以为得更深,看来不论结局如何,起码这位掌门人曾经包容甚至于接纳过赤霞女与未东明的这段恋情:“于道友应知晓九幽君的生身父母因他而死,丑奴再是亲近,到底不敢与他接近,他此生唯一触碰过却未化作一缕青烟的人只有赤霞。” 这让于观真一时沉默,他突然有点明白陆常月的意思了,未东明看起来有张不死的底牌,实际上生存环境相当恶劣,尤其是心灵方面,在意的人会因为自己最简单的触碰死去,导致他根本不能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在这种极致的孤独之下,他遇到了赤霞女。 可惜由于小时候教育条件不同,九幽君跟赤霞女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直到他被囚困在冰狱之中—— 如此一来,倒是不难理解他想见赤霞女的事了。 对于三宗来讲最为容易的条件,却值得九幽君用一切去交换,尤其是他们还带来了丑奴的死讯。 于观真心中微动,倒不是真的感觉到兔死狐悲,虽说在陆常月那里他抽烟喝酒烫头——不是,打人、骂人、做实验,但他知道自己是个好男人。毕竟是社会主义下培养出来的新苗子,非要说性格缺陷顶多算是对任何事都冷眼旁观,怕做好事要赔钱,这是社会环境压缩了人最后的善良,然而要说主动残害良民,是绝对做不到的。 因此这样一比,于观真心里又平衡了。 缥缈主人是不如九幽君,可人怎么能往下比,应当往上比,他就比九幽君好很多。 他刚刚突然意识到得知丑奴死后,九幽君显得异常平静。 人对自己难以拥有的东西总是倍加珍惜,丑奴对九幽君无异于早已死去的父母,他在意的人本来就不多,死一个没一个,现在连算都不用,只剩下了赤霞女。 丑奴与赤霞女好比九幽君的两只眼珠,赤霞女的离去等于他的世界瞬间接近一千度近视,可人没死,还是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结果丑奴直接没了,九幽君现在顶着一边朦胧一边漆黑的眼睛看世界,换个人发疯都有可能,他居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普通人痛失亲人,尚且提刀反抗,好比现在蹲在角落里等待主治大夫召唤的莫离愁,通常有两个结局,逃避命运跟怒火或是在复仇的空虚之中绝望而悲惨地接受失去。如九幽君这样的强者,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所能带来的结果同样更为可怕,他的冷静绝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在酝酿更大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依照九幽君的体质,他一个人就能抵得过千军万马,别说流血千里了,只怕到时候万里火焚都有可能。 鉴于独忧愁不如众忧愁,于观真把自己的忧虑分享给了陆常月,哪怕九幽君现在不想干,可他毕竟有这个实力,真的不考虑再加固一下监牢吗亲? 痴情与人品好坏没有必然的关系。 赞叹某一种品质不等于陆常月无法客观地看待九幽君,他不能说于观真是杞人忧天,可有些事可以告诉莫离愁,并不意味着可以告诉莫离愁的师尊,他更没办法把握的是于观真到底是不是来打探有关冰狱结界的消息。 崔嵬很聪明,也善于思考,喜怒不形于色,偏偏就是看不懂眼神。 在陆常月尴尬的时刻,赤霞女终于从冰狱之中走出,带来了主治大夫的召唤:“莫离愁,进去吧。”
第146章 莫离愁并不是自己从冰狱里走出来的。 大概是囚犯与牢头的心有灵犀,在两个时辰过后,崔嵬忽然走到了冰狱之中,将那个昏厥过去的年轻人抱了出来。 火毒在莫离愁的体内耽搁多时,被抽出时难免伤筋动骨,他的脸面与手脚上都有火烧后初愈合的痂,有些还带着血丝,缩在崔嵬的怀里时看起来竟给人很幼小的模样。 他到底多大?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掠过这个疑问,他走到了崔嵬的身旁,一时之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抓捕住了心脏。 “是九幽君故意折腾他的么?” “不是。”崔嵬显得很平静,低声解释道,“是他太能忍了,未东明也没有想到。” 于观真终于明白那种不安感从何而来,他简直说不出话,只好用手摸了摸莫离愁的额头,觉得有些发烫,人的情感很奇怪,偶尔会怜悯无辜幼小的生物,就如同此刻的莫离愁。这让于观真想到在那些自己不闻不问的时日里,这个沉默的青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判决,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在火毒的煎熬里,他毫无怨言地等待着。 生与死。 无论哪一个。 他是真的不在乎,并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不怕死,也并不是偶尔会犹豫的那种不怕死,而是将掌控生命的权力尽数让给其他人这种不在乎。 如果命运要他活下去,他就继续活着;如果没能等到,他也绝不抱着任何希望地安静死去。 这种近乎寂灭的绝望一瞬间令于观真感觉到了战栗跟寒意,在缥缈主人的这几个徒弟之中,不少人都曾让他感觉到棘手与麻烦,可那不是害怕,也谈不上多么恐惧,无非是不能掌控现状的不安感。 莫离愁不同,于观真通过他看见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看到真正的缥缈主人,那张日日在镜中都能见到的熟悉面孔。 他使用莫离愁,就如同使用一把兵刃,不在乎起卷,不在乎豁口,更不在乎生锈。 只需要在挥动时足够锋利,直到彻底崩断为止。 于是莫离愁也这么看待自己。 这让于观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口才能好到颠倒黑白,而是相信莫离愁本身就有求生的本能,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更为强烈的愤怒,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觉到了来自缥缈主人的威胁。 应九湘与长宁子对这件事最终以如此无风无浪的结局缓缓松了口气,他们在剑阁滞留太久,几乎没怎么再多做停留,就连夜带着弟子急匆匆地离去了。 而于观真来不及考虑三宗之间的问题,随着崔嵬一道走出冰狱,这样的莫离愁当然不能重新放回弟子房之中,于是崔嵬干脆将他安置在自己房中。 快晚些时候,陆常月与赤霞女来探望过一次,都没有说什么,倒是师飞尘半信半疑,生怕他们师徒俩在唱双簧,故意留在剑阁上别有居心,因此也来了,还下了一番并不委婉的逐客令,临走前欲盖弥彰地留了瓶丹药。 “没想到不治还有个人样,治了反倒要死不活的。”于观真觉得心里有点闷,可能是共情,也可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他难得善心大发一回,说道,“年纪轻轻的,才活了多少岁啊,看样子居然像是活够了。” 崔嵬说了个让于观真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的数字:“十九。” 他十九岁。 于观真感觉到了自己在颤抖。 崔嵬转过头来,那双水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于观真,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事,不带任何责难与愤怒,声音就跟科普山上的小花小草时没两样,都很稳定:“此事与你无关,莫离愁并非是你的过错。” “与我无关吗?!”于观真冷笑了一声,恐惧与愤怒同为一体,穿越之后被压抑的情感几乎要喷发出来,他不想对崔嵬发作,更不想像个神经病一样无端发怒,然而他控制不住,严厉地低吼起来,“他也是我的敌人!” 崔嵬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知道。 “你累了。”崔嵬过来抱他,“他也累了。” 于观真没有反抗,甚至于沾到枕头的那一刻,他就沉沉地入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的缘故,于观真这一觉睡得并不是特别安稳,尤其是半夜惊醒过来时发现另一侧床铺空了,崔嵬并没有在他的身边。 有一瞬间于观真觉得自己的心都停了半拍,险些以为缥缈主人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出来把崔嵬掐死顺带毁尸灭迹了,直到他听见大厅里传来脚步声。 于观真披衣起身,感觉到隔壁传来灵力的波动,想来是崔嵬在为莫离愁疗伤,偶尔有几句青年的痛呼,很快就轻下去,变作几声微不可闻的梦呓,他大概是想喊些谁的,只是没有什么人可喊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观真听见屋里响动,这才仓皇地回到冰冷的被窝里尽心尽力地暖着床,不过崔嵬并没有立刻回来,在大厅里过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被褥里才钻进来一个暖烘烘的崔嵬。 崔嵬的动静很小,如果于观真的确在熟睡,绝不会被惊醒,不过他正醒着,因此每个动作都清晰地好似放大了好几倍。床并不狭窄,尤其是崔嵬的睡相很好,对他来讲,床跟饭桌似乎从来都没有别的用途,他的胳膊贴着于观真,在平日已足够令人安心,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于观真靠了过去。 崔嵬闭着眼睛,呼吸很浅,声音也轻柔:“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 于观真贴在他身上,第一次见到崔嵬那样打量他,甚至伸出手去碰了碰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很奇怪,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更进一步,这对两个血气方刚——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男人来讲相当奇怪。 也许是刚确定关系忙着保住于观真回缥缈峰后的小命没来得及,后来见面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也许现在就是个合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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