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短,转移孟黄粱显然来不及,更别提此人阴险狡诈,在路上很可能会被他找到逃跑的机会,到那时候麻烦就更大了。与其故意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展现给于观真知晓,毕竟众人还是有些疑惑他会如何表态。 于观真本没有在意这个人,可见着众人态度,第一反应就是:看来这是我应该认识的人? 崔嵬当然不可能跟于观真多说什么,感情是感情,公事是公事,不过他承诺过离开冰狱之后就会详细解释遇到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可惜暂时派不上场,最好还是靠自己为妙。 于是于观真赶紧分析了下局势,很难说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不是九幽君,不过既然被关到冰狱里头,看所有人的态度都怪怪的,起码可以确定此人并非善类,而且认识缥缈主人,否则其他人不会这么注意。 在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下,于观真非常谨慎地试探了一步:“怎么,要留出时间给你们先叙旧一番吗?” 三宗显然要比徒弟甚至于大巫祝更和善一点,哪怕被识破身份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于观真向来是个爱好和平的男人,他希望所有事情能在尽量不偏离轨道的情况下完成,免得引起全无必要的纠纷。 “不,他不是我们的目标。” 这次反倒是应九湘先开口,她似乎是对于观真的回答松了口气,不过从她的态度里也可以得知此人并不是九幽君。 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心中掠过些许好奇,不过这点好奇心当然没有莫离愁的性命重要,他决定等回去后问问崔嵬。 奇怪的是,这座牢房里似乎只有一个囚犯,真正关押九幽君的冰狱还在更深处,等于观真跟着崔嵬跃入水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参加极限大挑战,过了一关还有一关。 九幽君被困在了水底,于观真只感觉身体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并没有被打湿的感觉,反倒像是有漩涡将自己吸入其中,踩在看不见的流水甬道之中,仿佛完全透明化的水世界。 莫离愁下来时身体还晃了晃,被于观真一把抓住了,六人站在原地往远处看去,只见无数碎裂开的冰块在流水之中浮动着,充盈的灵力张开屏障,将裂缝处弥补起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囚笼。 如果说外面只是略感寒凉,那么到了此处就是冰寒刺骨,整座冰牢都散发着莹白色的光芒,似无数被切割开的水晶。 而陆常月已经开始皱眉了。 应九湘赞赏道:“为了遏制九幽君的火脉,剑阁花了许多心血啊。” “不敢居功。”陆常月苦笑道,“我一向不喜欢水牢,也是第一次知晓竟是如此严寒。” 于观真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而是停住了脚步,看向了浮冰之中倒映出来的朦胧人影。 昔日缥缈主人的好友,如今剑阁的阶下囚——九幽君。
第138章 人跟妖杀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自从于观真来了剑阁之后,崔嵬终于又再度拿起藏锋刀,对他来讲,大多事物都只剩下有用跟无用的区别,而藏锋刀能保护他的道侣,是有用之物。 崔嵬擦得很认真,在每个残留的热意折磨到他睡不着的夜晚,都会悄无声息地起来,就着寒冷的万兵池细细擦拭着藏锋刀。 火毒已经消散,剩下愈合,然后就是肌肉记住了疼痛。 新生的皮肉偶尔还会重复着之前被焚毁时的热意,感觉既虚幻又真实,有时候于观真会起来坐在他身边,两人慢慢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有日崔嵬忽然谈起了死亡。 善恶正邪之间总避不开“杀戮”这个字眼,或是为名,或是为利,或是为了正义,甚至于还有人就是喜欢杀戮那一瞬间带来的刺激感。 这样的人,崔嵬杀过不少,他并不畏惧杀戮,更不痛恨死亡,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是阻止事态变化的一种方法,同样是新生的起点。人与妖有千千万万种不同,好人、坏人、善妖、恶怪,他们杀起来都没有什么差别,肚腹脆弱,白骨坚硬,跳动的心脏都是一模一样。 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崔嵬总是有点儿像传说里的神明,摒弃作为人的喜怒哀乐,这个模样的崔嵬曾让于观真很喜欢,只是现在就没那么喜欢了。 然后崔嵬提到了九幽君。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杀戮是唯一破局的方法,再高的修为,总归没有完全超凡脱俗,仍旧被肉身所困。无论一个恶人多么阴险狡猾,聪明无双,只要心脏停止跳动,鼻下再无呼吸,就连大脑也无法再变通,那么他能够带来的一切灾厄都将终止于此。 可九幽君恰恰相反,他的死亡才是灾厄的开始。 崔嵬可以杀他,却又不能杀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嵬的脸色非常平淡,池中的月光倒映在那双眼睛之中,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恶意。 他只是说出事实。 在见到九幽君之前,于观真其实并没有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概念,直到他走进了浮冰所张开的结界之中。 汹涌的热气扑面而来,浮冰与阵法已被血污彻底洒满,整个冰狱都流淌着粘稠的血水,于观真的脸上沁出汗,他怔怔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进去。 血水沸腾着,地上是烧红的火焰,是被融化的铁水,黏稠的,柔软的,如同血红色的水银在流动,偶尔冒出气泡,热得众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火山的熔心处看着岩浆喷涌,而不是在水底下的冰狱之中。 这地方外面极寒,里面极炎,凡人倘若路过,恐怕顷刻之间不是结成一座冰雕,就是被炙烤成飞灰。 九幽君正坐在一块浮冰上,他已经完全脱困了,只是左臂付出一条极长的代价,血早已止住,伤口结痂后就被布条缠了起来。 布料上没有血,只有点烧焦的痕迹,还带着寒意,这种寒意同样记在骨髓之中,他被困了数年,这记忆比崔嵬刚得到的伤更刻骨铭心。 九幽君的身躯是一片被战火燃烧的焦土,任何试图毁灭他或是臣服于他的人,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 只有一位神女曾来到此地,不曾化作无名的尸骸,她在九幽君的心脏上种下相思树,用清泉浇灌,等待着洁净美丽的金花银果生长出来,令这片贫瘠而荒芜的焦土重新恢复生机。 无数人劝过她,她却不厌其烦地等待着,毫无动摇。 直到这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上长出无数头颅与尸骸;直到所踩踏的泥土里翻涌出腥臭的血水玷污她的裙摆,直到她发现这片焦土从来就不曾活过。 于是神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将亲手种植下的相思树都付之一炬。 九幽君当然在想赤霞女,来到这座冰狱里开始,他没有一日不想赤霞女,只是她再也没有来过,即便是在梦里,就如同世间从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现在还没有走,哪怕也许他很快就再走不了了。 “我还以为你会跟丑叔一起来。”九幽君并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了几个人,对缥缈主人的背叛置若罔闻,看起来毫无反应,而是耐心地处理着左臂的伤势,“不过现在看来,你选了其他人。” 莫离愁还是第一次见到九幽君,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 冰狱里过于炎热,陆常月凑到旁近烤了烤暖,他只畏寒,并不怕热,顺道阻挠下打算出声的应九湘与长宁子。 毕竟中毒的是缥缈主人的徒弟,他们充其量算是外人。 于观真简洁道:“丑奴死了。” “哦?”这个话题终于挑起了九幽君的兴趣,他站起身来,走入血水之中,慢慢来到了于观真的面前,颇为认真地看了眼崔嵬,“是怎么死的?他杀的?” 于观真倒也浑然不惧:“他给我的徒弟下了毒,我干脆反客为主,打算拿他威胁你,他自绝而死。” 这并不是撒谎,更不是为了糊弄其他二宗,是事实,丑奴来到剑阁没多久就自杀了。 应九湘本担心于观真与九幽君是同伙,可是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暗道:“我跟长宁子来得实在很对,要是继续这么聊下去,我们三人缺一不可,得联手阻止九幽君把缥缈主人打死,或者缥缈主人把九幽君打死。” 尽管应九湘希望他们俩能互相残害,不过地点绝不应该在剑阁上。 “看来你的徒弟并不打算自绝而死。” 九幽君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微微侧头看向了站在于观真身后的莫离愁,猝不及防地出手擒去,这一下快如闪电,可还是被崔嵬挡住了,剑客肩头一动,手已如活鱼般缠上九幽君,防住了他的攻势。 一时间只听见布帛撕裂声响,九幽君的左臂伤疤顿时迸裂开来,形成一道模糊的血线,那些带着腥气的血液才刚涌出,布帛就化为烈焰,灰烬在空中飘零坠地。 强烈的掌风惊吓得莫离愁脸色煞白,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九幽君退后两步,重新回到了血水之中。 崔嵬上前一步,挡在莫离愁身前,蹙眉警告道:“未东明,不要放肆。” “我还以为多死一个他,对剑阁并没有什么坏处,没想到你们如今已经将那些所谓的良心泛滥到邪魔外道身上了。”九幽君未东明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了手,他的声音轻浮,眼睛里并没有带任何笑容,而是看向了于观真,“你来找我,既不是叙旧,也不是帮忙,看来定然是有所求,说来听听。” 于观真平淡道:“我要你救莫离愁,有什么条件?” “多年不见,你倒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了。”未东明挑起眉毛,任何人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间都不会心情太好,他当然不例外,“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你真的没有余地,我的确会那么说。” 未东明玩味地笑起来:“明智之举,看来我的确错过了不少事情,只不过你虽想救这小子的命,但我乐得见你不高兴,所以没有条件,我根本就不打算救他。” 既然尘艳郎与崔嵬一同前来,说明赤霞女定然平安无事,否则双方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打起来。 未东明不知道缥缈主人到底是怎么让三宗点头,又是怎么堂堂正正地走到这里,更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不是来救自己的,只是他终于意识到缥缈主人到底能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 赤霞没有事,可丑叔死了。 于是他脸上挂着清清楚楚的“免谈”二字。 这下子事情朝着料想之中最好又不太好的方向去了,莫离愁没有撒谎,缥缈主人也不打算跟九幽君合谋——这下子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都算客气,而三宗……同样救不下来这个重情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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