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七探着后面追杀的动静,又瞥了眼赵永佺的死活,他才刚带着赵永佺从地牢里逃出来,江家养的杀手立即就追了出来。 马蹄一路飞奔,二人正往南朝的地界奔逃而去。 江天一色,江府。 正是黄昏,斜阳照出细长人影,江桓踏及孟凛的院子,院里只有两人。 孟凛眼里进了暖煦般的夕阳,却带了丝寒凉,“没追上吧?” “你特意放人走,哪有追上去的道理,但是孟凛……”江桓抱肘,又拿胳膊杵了孟凛一下,“放虎归山,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孟凛无所谓地退了步,“赌一把吧。” “我书的得少,但我知道多行不义,与虎谋皮,都没有好下场,我以为,我以为……”江桓叹了口气,声音就少了气势,“我以为你没那么在乎南朝那个混账玩意儿。” “我当然不在乎他,可是……”孟凛眼眸一沉,凭空有些伤感似的,“可是我想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当年母亲死的真相,他会作何举动。” “那个石七于刑罚之下也半句不出卖他的主子,把他和赵永佺关在一起,他知道了事情,只要他能逃出去,定然会把赵永佺带到孟明枢面前。”孟凛继续沉着眼,顾自问:“孟明枢见到了赵永佺,他会怎么做?” “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江桓嘴硬,说不出好话来:“你怎么来岭中的你忘了?上次你怎么从北朝回来的你忘了?你怎么……” 江桓结实地叹了口气。 “当年母亲交代了常叔不让我再回南朝,我自然得顾及常叔的感受,因而无论孟明枢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没机会找他的麻烦。”孟凛凭空觉得夕阳刺眼,因而偏过了身去,眼里就更冷了,“但来日我若是回去,我定然要同他分说明白从前的恩怨。” “此次……”孟凛转身往屋里去,“就当试探试探他吧。” 江桓见他进去,也不跟着,就单单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孟凛算是自幼离开孟家王府,没过几年又搬去了北朝,江桓一想,似乎孟凛长这么大,除了他爹短暂地充当了些长辈的角色,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别人的关心了,孟凛像根浮萍,他也根本没把江家当家,因而就算把江家交到了他的手里,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就能离开好几年,京城他也没留下,他是没地方去了,才又回了江天一色。 孟凛有过许多江桓捉摸不透的举动,可他这次送赵永佺到孟明枢面前,让江桓忽然觉得,孟凛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乎他这个爹的,哪怕那人无情无义,他总归还想探探那无情无义的底线在何处,看看他抛却父子人伦之外,是否还会为曾经的枕边人有过片刻的动容。 江桓心大,他撇了撇嘴,又转头走了。 他想:就算以后孟凛遇到什么事情,大不了还有江家给他兜底。 孟凛从外面进去,屋里没人,他坐在空荡的桌前发了会儿愣。 白烬这几日有些忙,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尤其夜里,巡抚府修出了大概,白烬就再没在江府留宿过。 这怕是单单为了一句王禁之说他虚的事儿了。 从那天起,孟凛喝的药比从前更苦了,厨房那边还换着花样来给他送大补的汤来。 不消一刻,孟凛的房门就给敲响了:“公子,小人来给您送了鸡汤过来。” 孟凛自问:我虚吗?才没有,铁定是师父唬我的。 孟凛叩了叩桌,“进来吧。” 那送药的下人走路有些谨慎,他入门时看了孟凛一眼,然后就一直低着头,再不敢抬起头了,他把食盒放在桌上,笨拙地从里头拿了个汤药罐子出来。 孟凛没怎么看他,就随手拿过汤匙,往个杯子中舀了几勺,他把杯子推到那下人面前,淡淡说了一句:“喝了。” 那下人一怔,他缓缓抬起头来与孟凛随意的眼神对了一眼,竟是带了半点喜悦似的接过去了,“是。” 这一对眼孟凛却是眉头一拧,他审视一般看了那下人一会儿,“我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公子……公子不记得了吗?”这下人喝完了汤把杯盏搁回桌上,磕磕巴巴地脸上带笑,“小人叫,叫童子启。” 童子启……孟凛眉头拧得更深了,“你是童子启?” 孟凛差点忘记,当初淮北之事后,他收了童慎和童子启在江家,童慎如今变成了个哑巴,他儿子童子启又是个不通武艺的纨绔,想来不足为患,但怎么看童子启这眼神,似乎是对自己感恩戴德一样。 “当初……当初多谢了公子的搭救,才让小人和我爹可以留下来。”童子启仿佛脸色涨的通红,时不时有些想去看孟凛的脸,“小人以为自己要死在牢里边了,却被救到了江府,虽然如今日日砍柴日子过得不好,但是也算是,算是活着……” 孟凛微微眯了眼,竟是有些想笑,这话不知道童子启说给童慎听过没,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动手的功夫应当是没丢才是,怎么也没把这个儿子揍一顿吗? “我爹每次听我这么说,都一幅要打我的样子,可……”童子启捏着手心,“可知恩图报……小人现在算是想通了,不能忘了这以往的恩情。” 孟凛不禁笑出了声,“这话你快别给你爹说了,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不对。孟凛看童子启那有些红的脸,童子启从前欺辱百姓,他是知恩图报的人吗?他上一回被白烬抓了还是因为他强抢人家老翁家的清白儿子…… 清白儿子? 孟凛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下去吧。”然后又补了一句,“以后别再来了。” 童子启一怔,他握上食盒的手绕了绕,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公子,小人今天是替厨房的姐姐洗了好几次的衣服,才换一个机会来见公子一面……我,我……” 孟凛预感不好,这童子启从前是个混账,怕他说出什么脏了自己耳朵的话来,谁知这童子启涨红了脸,又把嘴边的话咽进了肚里,“是……” 童子启转身时自怜自艾,听闻这位公子从前住在淮北,他后悔极了,当初怎么也没费尽心思弄到他,现在身份一换,什么也尝不着了…… 可是……他真的好好,他还给自己喝汤…… 孟凛不知道童子启都想了什么,见他走了,他端过勺子舀了一勺今日炖的人参乌鸡汤,他没有食欲,就把汤推到一边了。 童子启……孟凛划过杯盖手间一滑,他忽而想起白烬是认识童子启的,当初是自己设局将了童慎与周琮一军,还在白小将军面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现在想来当时举动或有多余,然而却是欺骗了白烬,他还在那时打过应如晦的主意,这事如果给翻出来,让白烬见到了童子启,旁生枝节,重提旧事,怕是还要闹得不愉快。 孟凛眼里露出丝不悦,不能让白烬见到童子启。 杀了吗? 外头天色晚了,孟凛不愿再出门,白烬今夜也应当不会再来了,因而孟凛服了吴常送来的药,就早早睡下了。 许是今日放走了赵永佺,又见过了童子启,孟凛日有所思,梦见了些以往断断续续的片段—— “公子,赵府的人几乎都处理了。”江家的杀手披着灰袍,刀尖淌血地将个人摔在地上,“除了这个赵永佺。” 尚且还是六七年前,赵家娶亲,赵永佺刚从酒中清醒一刻,趁着他无力抵抗,半夜里就有杀手潜进其中趁虚而入,他被挑了手筋,难以动弹,唯有怒目盯着面前这个穿着身青衣的少年。 孟凛脸色惨淡,和着冷漠的眼神更是有些瘆人,他从那杀手手里把刀给接了过去,刀间滴的血滑到了赵永佺的脸上,“赵家主,你从前杀宁家满门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想死吗?”孟凛往下把刀撩到了他胸口的位置,“可惜寻死并不容易。” 孟凛拖着刀在地上划出一路刺耳的声响,此刻夜色昏暗月光掩起,唯有周围众杀手手里举起的火把明亮,而偌大的赵府像是沉了死寂。 孟凛眼里闪过当初南朝时母亲葬身大火的场景,眼里的火光不止,他举过火把,让赵永佺亲眼看着,一把火烧掉了红绸漫天的赵府庭院。 他闭眼听着其后的哀嚎,恰如他亲临宁家遭屠的当晚。 “啊——”赵永佺的嚎叫从眼见赵府灭门喊到了穿他琵琶骨的当时,雪亮的银勾从他肩骨处穿透过去,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大半身。 孟凛生生看着,全然冷眼地做个旁观者。 视角一转,前世在太子手下做事,事事多有阻碍,太子殿下行事利落,不论是周琮还是方扶风,手里都捏着人命,为了得到齐恂的信任,孟凛亲手将旁人的把柄交到了齐恂手上,由着为民请命的好官一招不慎辞归故里,人人看来文弱的新科状元,却是道貌岸然的宵小之辈。 孟明枢哄着让他说出朝中名册,孟凛觉得事不关己,半真半假地给了出去,说来通敌叛国,他不辨是非地当真做过不义之事。 哪怕到了今朝,他让人把童子启送到白烬面前,又拿应如晦的命引开了白烬,为的就是避开他去逼问童慎口中的实话,童慎在他刀下有如鱼肉,他亲手递出毒药,让他今后再说不出话来。 他连白烬的安危也曾不顾惜过,那街道上指认白烬的乞丐能给他留个时机,他就任由他被刑部带走,让白烬置于危险,其后他良心发现,却是律法之外地让人杀了司马菽。 但凡不利之人除之而后快。 …… 往事的画面在眼前闪动,孟凛不愿为做过的事而后悔,旁人的生死人命他压根不在乎,他可以冷眼地始终做个旁观者。 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聚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他害怕这些事情被白烬撞破,白烬能接纳自己不可改变的出身,他还能接纳手上添了鲜血的自己吗? 我……孟凛心想:我早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了…… “孟凛。”孟凛身后忽地响起白烬的声音。 孟凛猛然一惊,那眼前的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还在放着,竟是正正好地摊开在了白烬的面前。 “白烬你……你别看。”孟凛想伸手去挡,可他巴掌大的手压根拦不住白烬的视线。 白烬的脸本就生得清冷,他嘴角一拉,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孟凛许久没见白烬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了。 白烬像是逼问:“你当真,做过这些?” “我……”孟凛露怯了,他往后退,却被白烬两步上来一把抓住了手腕,那勒着他的手冰凉,仿佛当初在大牢里戴的锁链。 白烬身后的场景顷刻变成了一场大雪,风雪呼啸过来刮过孟凛的耳际,他被逼着后退不了,他被圈在雪地里,犹如坠了冰窟。 孟凛答应白烬不想骗他,可这话说来让人肝肠寸断,他几乎是咬着牙来说:“我……我当真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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