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司马菽仰起头来,他那嘴唇有些泛了乌紫,神志不清时他仿佛受了挑衅,“其中内情,你又知晓什么!” “既然如此……”白烬略微靠在司马菽耳侧,他引导着道:“那木昆氏呈上了什么密函,让你们深信其中有勾结的嫌疑?” “密函,密函……”司马菽往脸上抹了一把,他稍微撑起手来,“木昆氏的将军塔尔跶攻陷凉州一路东行,打到渭州时才碰到了白延章领兵的大军,渭州一战打了整整半月,可木昆氏后来的密函所写,白延章夜中和塔尔跶私下会面不下三次,其书信往来更有纸笔为证,白纸黑字之下,其中如何还有疑惑可言?” “何况……”司马菽又掩面低叹,“白将军……谁人舍朝中白将军是为贼子啊……” 白小将军又被猛然地戳了一下,若非证据确凿,谁又想怀疑世代忠良的白家会起反叛之心呢? “书信……”白烬话语中有些颤抖:“书信尚且还在?” “俱为灰烬……”司马菽看了眼灵堂里的烛火,眼里发着光亮,他重复着道:“俱为灰烬,罪孽深重……哪能留存于世啊……” 白延章已经死了,无人去给白家追究这其后是否还有不与人道的真相,证据留存于世,只会平添了朝令夕改的可能,如今过去多年,往事挥之如炬,烟尘都不剩了半点。 白烬难抑心中的不平与悲意,少年带着谎言离家远行,回头时才发现后路早已荒芜不见,整个白家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必须改换身份名姓地活下去,带着难以翻转真相的决心,一次又一次地走上独行的远路。 一次又一次地为国为家,寻找一种得以两全的法子。 白烬已经克制得快要习惯了,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握剑磨出的茧子,十来年的坚持与勤勉,难道不能让他再敛起锋芒地多等些时日吗? 白烬深吸了口气,他从伤怀中找回了理智,以及又将空气中浅淡的苦香味嗅了个明白。 阿芙蓉……白烬理智一归,这才起想起了怪异之处——几日前白烬才在皇宫里见过了司马菽,可即使他那时丧子悲痛欲绝,却不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样子,白烬进门便被一句“白延章”冲撞了胸口,这才忽地想起:司马菽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司马菽做了多年的言官,给事中官阶并不算高,却是直达天子的近臣,几乎对朝中的事情了如指掌,白烬今日过来,起过旁敲侧击的心,可他才刚踏进了灵堂的大门,便是一句“白延章”迎面而来,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而此处的阿芙蓉,又是谁点燃的? “司马菽。”白烬语气生硬地发问:“司马平倒卖阿芙蓉之事,你也曾参与其中?” “阿芙蓉?阿芙蓉……”司马菽念了两句,他忽地就嚎啕般地哭了起来,“我儿……我儿冤枉……陛下,我儿不曾……不曾碰过那害人的东西……” 他仿佛哭得再没有力气了,颤抖着低伏在地上,最后才低声地吐出了两个字:“逆子……” 司马平倒卖阿芙蓉之事,司马菽原是不知道的。 可如今他是知道了,司马菽悔恨不及,那日搜府的时候翻出了司马平的账本,司马菽颤抖地将那账本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条条交易纸上定钉,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让他眼前发黑地昏厥过去,他掩面难言:“我儿……糊涂……” 空气中阿芙蓉的味道已经不算浓重了,白烬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是过去扶了司马菽一把,白烬问:“司马大人,你手中的阿芙蓉……从何而来?” 司马菽撑着地坐起,他仿佛是冷静了些,他低低地喘着气,“不曾……老夫不曾有过此物……” 那这屋里的阿芙蓉……就是旁人点的了。 白烬往灵堂四周又看了圈,烛光填满整间屋子,里头似乎并没有旁人,可是谁……知道白烬今日要来见司马菽,又知道他心里所想地让这司马菽说了实话呢? 是……孟凛吗? …… 孟凛在火盆前打了个喷嚏。 封阜已经进了屋内,他隔着距离站在窗边,一番动之以情似的说辞才刚结了尾,孟凛微笑着听他说父子情谊难舍难断,嘘寒问暖犹如日思夜想,假情假意倒人胃口,让他那面上的和善都差点难以为继了。 除开没用的屁话,孟凛几乎是没从他口中听出有用的东西来。 封阜自以为是地摊开手来,“四公子可明白王爷的一片苦心?” 孟凛一个喷嚏打得仿佛浸了寒意,他不以为意地反应道:“嗯?你说什么?” “……”封阜好在面具之下看不出表情,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又道:“公子何必这里为难属下,王爷思子心切,却又念及公子心中恐有怨气不愿归家,今日是让属下来同公子商讨素夫人一事的。”烟杉町 孟凛手间一顿,“我母亲……” 提起宁素素,孟凛仿佛咬着牙际,“我母亲哪里值得王爷挂念,王爷日理万机,朝廷里江湖中处处都要插上一手,独独不记得后院中的妻儿老小,难不成他是年纪大了说错了话,竟然给你什么错觉让你自作主张地来找上了我?” “封……封阜是吧。”孟凛伸手从桌上拿了个没有烤过的橘子来,他抬手一扔,对着封阜的头上直直砸了上去,“让你白跑一趟,你四公子穷得连客栈都住不上,秋风是让你打不着了,只能打赏你个橘子,权当……权当给你路上的盘缠了。” “……”吴常都忍不住地想:“他怎么能说得这么刻薄了……” 封阜差点被橘子砸了头,听孟凛这么一说,他不接就得当头被砸,接了又……封阜还是接着把那橘子拿在手里,他忍着道:“四公子……倒是很会玩笑。” “是呢。”孟凛笑着对他道:“公子跟你玩笑,你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属下……”封阜咬着牙道:“……不敢。” 孟凛耍他耍得好玩,却又不想真的把他赶走了,这时才换了话来问,“我母亲的事,你家王爷有什么想商讨的?” 封阜这才喘了口气似的,“当年素夫人葬身大火,后院偏僻无人照看,即使是人祸所为,王爷也实属无奈,但这些年来,对外虽说是火灾招致,却是从未停止追查,想来公子定然也是心中不忿,王爷才让属下特来商讨……报仇之事。” 不得不说孟明枢这次的主意打得好,头一次的嘘寒问暖不起效用,书信一去就是石沉大海,这番换了来意,他与孟凛尚且留存的情谊,怕是只能靠着宁素素来维继些利益上的牵扯了。 “哦?”孟凛提到母亲沉思了一番,“他查到了什么?” “宁家之事……王爷自是有所耳闻,但宁家身处北朝,王爷触手难及,只能从夫人院中下了功夫来查。那夜正逢七公子的满月宴,偏院无人顾及也是……”封阜停顿了下,“情理之中不敢言明,但此事也并非就能单单怪到孟家王府身上,那夜公子离开不久,王爷其实就赶到了偏院,以及……王爷见到了那夜来刺杀的黑衣人。” 这些话其实同从前孟明枢派人和孟凛说的大差不错,但他如今仔细听来,其实孟明枢让人说的,并不是谎话。 孟凛皱着眉仿佛深思,“然后呢?” “在王府杀了人,自然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封阜说话时抚摸了下腰际挂的刀,“但来人是死士,留下的只有一滩血肉,王爷将其鞭尸几日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只能继续追查他们受了谁的命令。” “心头之恨?”孟凛冷冷地笑了声,“你家王爷是觉得王府之中守卫形同虚设,内院里死了人落了他的面子,这才往外面散布的消息是不慎走水,素夫人与其子葬身火中,是啊……” 孟凛感叹着发笑:“在孟明枢眼中,我早就死了这么些年了,若非还有点什么利用价值,怎么会让你千里迢迢地再来寻我。” 封阜觉得这话有些聊不下去,他无奈地咳了声,只好继续往下说:“那夜的事情来得突然,王府和宁家几乎是同时出了命案,公子离家多年,探查的恐怕多是宁家,而王府中所查出来的东西,怕是还能同公子再分说一番。” 孟凛没有封阜想的那么有兴致知道,他竟然一边听着剥起了橘子,孟凛看着手间,淡淡道:“你说。” 封阜只好往下说去,“宁家是江湖中人,结了仇怨应当也是了江湖恩怨,江湖中人练武各有区别,有时候从其身法和身形也能看出他们师从何门何派,但来的那些杀手,观其身形、练武的痕迹以及所拿的武器,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封阜刻意地停顿了下,他面具下露出一点眼尾上挑,道:“他们来自——北朝皇室。” 孟凛剥了一半的橘子,他手间顿时一停,他敛眉着抬起头来,看着封阜并不言语。 封阜对孟凛的反应其实有些满意,面具掩住了他得逞的笑,“四公子,王爷苦心孤诣让属下千里而来,乃是真心实意,如若公子心中有惑,愿意同王爷一道共谋大事,得王爷首肯……” 封阜拱手一拜,“属下乐意听从差遣。” 孟凛沉默了半晌,却是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打的不是居心叵测的主意,孟明枢野心够大,北方的朝廷也想插手进来,虚情假意就想套着我替他卖命,这事放在十年前我可能还会跟他讲些父子情深,可如今……怕是没这么好使了。” “但公子这次来京城……”封阜提着声音道:“难道就没有素夫人的原因在吗?” “你说呢?”孟凛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他又摇了摇头,仿佛苦笑了会儿,“怎么就没人信我单单是为了前程,你家王府容不下我,我只得自己另找出路,我孤苦伶仃地在外穷困潦倒,也不见你家王爷来接济接济我,这番好不容易地来考取功名,想要在京都混个官儿来做,你又非要来拉我下水,做些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将来要是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这罪过……” 孟凛弯着眼角,却是其中带着些威胁似的,“可是要扣在你的头上。” 封阜手际一紧,又摸着了那个冰冷的橘子,他喉际动了动,过了会儿才干巴巴道:“四公子,属下今日只为传话,信与不信都是公子自己的打算,而此事待公子仔细思量,再决定不迟。” “为表诚意……”封阜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梅枝来,上头的花打了骨朵,像是要开的模样,“梅花宴,公子可是有此打算?” 封阜上前走了两步,看着孟凛没有要发作的样子,他将那梅枝置于桌上,一边观察着孟凛的表情,“若是公子有意,此次一举成名的机会,定然欣然赠以公子。” 见孟凛面色凝重地思考着,封阜又往后退了回去,他面具下抹着笑,“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外头竹枝摇曳,将军府中毫无戒备,封阜转眼就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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