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烬的动作并不停顿,他赶忙去将烛火举近了些,让王禁之给孟凛施针。 几针缓缓落在孟凛头上,王禁之睁大了眼睛,这些时日奔波,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了年老的征兆,夜里光线晦暗,那几针他扎得慎之又慎。 最后一根银针慢慢旋进去了,王禁之等孟凛没有冷冰地发颤,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舒了舒腰骨,正要去把针拔出来,那替他打灯的烛火却突然颤动了下。 “他……”白烬一直注视着孟凛的脸,可他手中一颤,他用手挡住了灯烛刺眼的光,“他的眼皮,方才好像动了下。” 王禁之诧异地去看孟凛的状况,他又挑起一根银针,犹豫的往孟凛胸口一个位置扎了上去,这一针伴随着孟凛忽然的一声咳嗽,他竟然猛然吸了一口气。 白烬连呼吸都止住了一瞬,他颤声地喊了一句:“孟凛。”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呼喊。 孟凛不知自己已经在天地间漂浮了多久,他好似看尽了人间悲欢喜乐,南北两朝的战火在岭中燃遍,森森白骨埋葬在秋日里火红的枫叶下,他在鲜血与焰火里亲眼见着白烬在他面前魂归天地。 孟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何处才是现实,心里的疼与身体的疼痛把他团团包裹,好像没有人可以让他从中脱离出来。 可他忽然在其中听到了白烬的呼喊声。 孟凛就在这突然的一阵清醒里睁开了眼。 柔和的烛光他在眼里亦觉得刺眼,他依然被全身的疼痛给包裹着,就连手指也动不了分毫,他又试着张了张嘴,依旧是发出不了声音。 孟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他觉得自己依然是困在虚无里。 但他在眼前看到了白烬。 慢慢适应的柔光将白烬笼罩在一片暖光里,他的轮廓好像是在孟凛心里刻了千遍,但方才白烬身死的场景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孟凛才看到他,那几乎刻进他意识里巨大的悲意立刻涌上了心头,一滴眼泪立马从他眼角划过了。 但白烬的手竟然给他接住了那滴眼泪,他鲜活而温暖的手触到了孟凛的皮肤,孟凛的眼睛忽然一颤,他好像突然在梦境与虚无里抓住了现实的影子。 “孟凛。”白烬又在这时喊了他的名字。 是真的……孟凛仿佛忽然被拉进了万丈红尘里,重新嗅到了生者的气息,他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就望着白烬清晰的脸不停地落着眼泪。 面前的白烬死而复生,他的爱人又重新失而复得。 白烬的心在孟凛的眼泪里几乎融化了,此刻他不管身旁还站着人,他弯下身子贴在孟凛的脸庞,他极轻地在孟凛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在。” 王禁之在旁人的反应里大概知晓了他二人的关系,本来他从前在祁阳就看着这两个孩子关系不浅,如今……也算是有个结果。 他悄然地从屋里出去了。 已是夜里,孟凛醒来的消息没再通知别人,阖上的房门里就留了孟凛和白烬两个人。 一场真假不分的梦境让孟凛尝到了失去的滋味,他亲眼见着白烬从前是如何死在沙场,孟凛是真的害怕了,他怕白烬再从身边消失,流了眼泪的眼睛变得通红,他说不出什么话,就用湿漉漉的眼一直看着白烬的脸,好像片刻的分离也不情愿。 白烬被他望得心疼万分,他躺在孟凛的身侧,可他连拥抱孟凛的姿势都不敢做出,只好牵住了他的左手,他好像从孟凛的眼里读出了什么,安抚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在。” 孟凛依旧受着伤口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身体到底如何了,他连替自己把脉都做不到,他只动了动手,白烬张开手掌放在他的手指间,孟凛笨拙地用他的左手手指,在白烬的手上缓慢地写着字。 “我很想你。”孟凛感觉自己与面前白烬的相见相隔了一整个人生,他闭了下眼,止住了自己的一滴眼泪。 孟凛好像从来没有在白烬面前这么脆弱过,白烬偏过头去吻孟凛发间的耳朵,他好像在用亲密告诉他自己的存在,“我再不离开你的身边。” 孟凛的嘴动了动,他无声地回应着:“好……” “不是梦。”白烬就这么贴着孟凛,他坚定地告诉孟凛,“我不是梦,我在你身侧。”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侧……” …… 翌日孟凛醒来的消息才传到江桓和应如晦的耳中,江桓仿佛还有些不太高兴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得知,可他看见孟凛醒来后不仅脸色惨白,眼睛竟然还有些红肿,一时就心软了起来。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江桓望着孟凛瘪了下嘴,又轻叹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孟凛的情绪在看了白烬一夜之后,才终于有所缓和,但他看白烬与江桓并列站在一起,竟然会想到当初江桓投靠南朝的事情,江桓对孟凛的真心无可指摘,但白烬竟然还能无畏地接受江桓再站到他的身侧。 原来自己的行差踏错,竟然会有如此千差万别的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孟凛算是体会到了何为无微不至,身边的几个人几乎都在围着他转,可孟凛的心口总会有一阵没一阵的疼起来,怅然若失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即便他身侧依旧是从前完好的样子。 秋雨就在孟凛有些阴郁的时候笼罩了归州城,淅沥的雨声敲打在城楼上,仿佛洗涤了从前的血腥,但剑拔弩张的影子依旧未离开这座城。 南朝的兵马逃离了归州,但朱启明死了的消息实际上被封在了归州城里,不知是谁在南朝军马里散布了夺回主帅的号令,竟然又将南朝的兵马聚起了些许人心,他们还要把孟家王府里的两位公子给救出来。 因而几日之后,南军竟在试着攻城。 白烬和江桓都不想孟凛为此心忧,因而并没有直接跟他说起此事,但孟凛不过是哑了,他见着白烬慌忙赶回来看他,他只是歇下了铠甲,孟凛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些许刀兵与血腥的味道。 孟凛为此心照不宣。 外面的秋雨淋在他的心上,他偶尔会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右手,又或是动了动左手,习惯着左肩的疼痛,那箭伤最是难受,伤口愈合的难耐他从前就体会过了,如今竟然又还要再尝一回。 孟凛似乎快要躺够了的时候,归州城终于转了晴,白烬扶着孟凛起身,抱着他出去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孟凛这几日喉中很是痒,许是喉咙快要好了,总是忍不住要咳,白烬用雪梨给他炖了汤来喝,他坐在孟凛对面亲手给他喂着雪梨汤。 时间仿佛一下给拉回了从前,说起来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岁月静好地相处过了,白烬端着碗,小心的舀了一勺到孟凛嘴边,“我加了冰糖,你尝尝甜不甜。” 孟凛略微笑着吞了下去,他点了点头,然后眨着眼睛看了看白烬的手,白烬会意地把手掌心张开到孟凛身前,孟凛就用左手一笔一划地在白烬手心写了一个“甜”字。 白烬笑得朗目疏眉,他又要去舀一勺,谁知孟凛又抓住了他的手,他接着在他手心写道:“但是甜不过白小公子。” 白烬不禁笑出了声,孟凛开始同他贫嘴,他担忧的心就落下了些,这些日子他观孟凛好像情绪有异,他心里一直很是担心,好在孟凛还是会笑会闹。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时常给你做。”白烬又给孟凛喂了一勺,“你如今尚需戒口,等你好些,我再给你做别的好吃的。” 从前白烬在祁阳的时候自食其力,其实他还有些厨艺,只是这几年做了将军,饭菜都是下人做的了。 孟凛好似是偏头想了想,等着白烬把手朝他伸过去,“若是你做,清粥小食也算山珍海味,但是你……”孟凛抬头看了白烬一眼,“你也应当好好吃饭。” “你都瘦了许多。” 白烬在一瞬间皱了下眉,“好。”他示意孟凛把手也张开,他亦一笔一划写着:“都听你的。” …… 又过了些日子,连孟凛都能听到外面的战火声了,可他依旧当作不曾听到,只安静养伤。 他左肩的琵琶骨还有些疼,但忍忍已经可以抬起左边胳膊,右手却依旧没什么知觉,那雪白纱布包裹之下,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血脉。 或许他真的如孟隐所说,今后再也不能用这只手提起笔了。 这日白烬不曾在房中,孟凛竟然自己起了身,他艰难地挪到了书桌旁。 孟凛在一刻的晃神里,竟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自嘲地笑了笑,可他的目光又挪到了桌上的笔上。 他忍不住攥住了左手,人活于世,哪能没有几分傲骨,孟凛从前落水之时伤了身,往后时日他再也不能练武,那时的他花了好些时日才从绝望中走出来,可如今他又身临其境地觉得害怕了,他不敢在白烬面前表现,但倘若他的右手就此废了,他又哪能真的轻轻揭过毫不在乎。 指尖轻微的颤动落在眼里,孟凛仿佛心里也颤动了一下,他左手抬起来去把笔拿过来了,但他又把笔塞在了右手中。 他用左手给右手凹出了落笔的姿势,然后将右手横在了纸张上面。 但孟凛落不了笔,尝试后的失败最令人气馁,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他方才凹出的动作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他看见笔开始在他手间缓缓滑落了。 孟凛受不了这感觉,他接着就要去把笔放下,可他忽然感觉自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白烬的臂膀穿过他的后背,一整个将他搂紧了怀里,他什么都没说,就与白烬的手臂平行着去抓住了他的右手。 白烬用一种握笔的姿势握住了孟凛的手,就像那种大人教小孩拿笔的动作,牢牢地牵引着他把笔落在了纸上。 孟凛还在一瞬间的惊诧里犹豫,他是不在乎将自己的软肋显露在白烬面前的,只是白烬竟然在托着他的伤心难过,带着他去落下了这个笔。 白烬紧紧地靠着孟凛,让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小心地牵引着孟凛的手,笔尖落在纸上,他带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很像当初孟凛给白烬写字帖的字迹。 孟凛还未在这亲密里晃过神来,但他骤然心里一怔,那写下的字让他忽然心跳得飞快。 白烬竟然带着他的手,写下“婚书”二字。 他一边写,一边轻声地在孟凛耳边读:“里闬之游,笃于早岁,承于幼恩,自少同里。” “子焱早失怙恃,唯承师之传,然君不弃而复结为友,朝夕同与。今知凛承礼,才德两全,实钦慕之至,难以名言。今以此书,携将此身,愿成良缘,结琴瑟之欢。” 白烬句句念得认真,念到末尾,他的声音竟同他的笔迹一样有些许颤动,就如他胸口剧烈的跳动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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