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我如今日子好过多了,做点小生意、每天进项不少,这些你都收着……别给他们吃,你好好补一补身体才是,后头我还有别的孝敬你。”宋时安将东西往柳姨妈膝上堆。 柳氏泪水潸然,握着宋时安的手说不出话来。 宋时安刚想将一贯钱取出,一直默不作声站在门边的许仲越却突将盖布一扯,把提篮盖住,柳氏和宋时安一起抬头看他,见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柴房门被用力推开,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钻进来。 他是柳氏和高明达的儿子,宋时安头一遭见表弟,只觉这孩子五官端正,圆圆脸长得可爱却不讨喜欢,他甫一见到他,只觉这孩子眼珠子乱转,像藏着什么坏心思。 柳氏止住泪,高表弟已经跑到她面前,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们藏了好东西!奶,奶,娘藏了——” 两个女儿是柳氏自己带大,儿子一生下来就被婆婆抱走,向来和她不亲。 柳氏唬得忙伸手去捂儿子的嘴,孩子力气不小,在她怀里跟泥鳅似的乱动,柳氏哀求一般低声说:“也就这么点子东西,娘想给你姐姐们尝一些,你别嚷出去了吧!” 高表弟踢了柳氏好几脚,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上回……你卖帕子换的钱……偷摸带姐姐们吃馄饨,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没有我的份儿!” 柳氏愕然,那不是因为他不缺吃的,两个女儿却时常吃不饱吗? 眼看着柳氏控不住他了,还是宋时安手快,抓起一把猪下水塞进孩子嘴里,高表弟嘴里嚼几下,露出吃到龙肝凤髓的陶醉表情,从柳氏怀中钻出来,抱起大海碗就往外袍,瞬间钻得没影儿了。 柳氏怅然看着儿子跑开,半晌才说:“不必担心他了,这会子他必是一个人偷偷躲着吃独食,连他奶和他爹也不给的。” 宋时安暗想,三岁看老,高表弟这般做法,显然是被亲奶宠坏了,将来指不定比他爹坏上十倍。 因进来捣乱的是个孩子,许仲越刚才不方便动手,这回他把柴门闩好,自己背靠在上面,宋时安总算能把一贯钱掏出来,帮柳姨妈在地上刨了个深坑,埋好后堆上柴火。 四目相对,宋时安哽咽,柳姨妈叹道:“这就是命,有道是,嫁人是女人和双儿的第二次投胎,没投好就跟下地狱一样受煎熬,只希望今生多积福泽,来世别再过这样的日子。” 宋时安自然不同意柳姨妈的说法,他还没反驳,柳姨妈看看许仲越,又看看宋时安,又欣慰起来。 “安哥儿,你别担心,你运气没姨妈差,相中的汉子很是沉稳可靠。”她摸了摸宋时安光滑的脸,觉得比上次见面,外甥确实长了些肉。 她怕一会儿高明达和高家老太太又要她伺候,小声把宋遇春和王娇娇来过的事说了,“你既有了人选,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 等宋时安做了人家的夫郎,王娇娇再如何想讨好蒋员外,也没有把已婚的夫郎扯出去送人做妾的道理。 蒋员外是个体面人,也不敢做这种大不韪的事。 宋时安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柳姨妈误会了,她当着拒绝过自己的许仲越面,又说“相中的汉子可靠”,又提“婚事”,许仲越怕是要误会他们姨甥俩强买强卖呢! 宋时安尴尬极了,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的。 “不是,姨妈,你误会了。”他干巴巴的解释,“我知道成亲迫在眉睫,如今正着急找着呢……” 一直当门神的闷葫芦突然开口:“着急在找?” 宋时安见许仲越神色淡淡,眉眼微微挑高,像是藏着不满,忙比划说:“其实是有这么个人了,身形丰腴白胖,爽直爱笑,嘴边上还有个酒窝,我琢磨着再努一把力,多做些好吃的,说不定他愿意和我成亲!” 他说的自然是孙家的双儿芸哥儿,许仲越听他有了成亲的候选人,应该不会生气了。 许仲越似是觉得他言语不堪,扭过头不想再听,胸膛却异样剧烈的起伏着,宋时安隐隐觉得吧,他好像在生气。 只不知道他还在气什么。 奇怪,这人貌似潘安,力大如鲁智深,脾气却像林黛玉,总不说明白,让人猜。 好难啊。 柳姨妈捂嘴笑,她一把年纪了,觉得这小两口情窦初开、一句话不对付赌气的样子可可爱爱的。 “许大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我先和你说声对不住……” 许仲越摆摆手,这一刻他希望宋时安最好闭嘴,省的他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气死。 他思忖片刻,走到柳姨妈面前,抱拳作揖道:“方才莽撞,把姨妈的夫婿伤着了。” 柳姨妈听他喊自己姨妈,顿时眉开眼笑,连脸上的伤都不疼了。 “无妨。”柳姨妈犹豫片刻,终于大着胆子说出心里话:“我该感谢你才是,我婆婆体弱多病,她只能挑唆她儿子打我。他能瘸上一两个月,我总算能睡上一阵安稳觉了!” 她示意许仲越走近些,这异常高大的男人当真半蹲在她面前,让她直视双眼。 “好孩子,听说你是做屠户买卖的,爹娘具在么,兄弟姐妹几个?” 她问,许仲越一五一十作答。 宋时安眨眨眼,不对劲啊,柳姨妈怎么问得跟查户口似的? ----
第十一章 若不是柳姨妈问起,宋时安不会知道,许仲越的经历竟这样坎坷惊险。 他听说过许仲越三年前才到清江镇,但这“到”法颇有些被动,他其实是沿着江飘下来的,那时候战乱初定,逃回乡下避难的渔民渐渐回来了,正在江边收渔网,却见一个男人趴着块木板顺江而下,身下隐隐还有血流出来,将周遭的水染得淡红。 江水里年年都能见浮尸,渔民都会避开,鲜少触霉头的。只见这人还能流血,好心的渔民便撑船出去,把他捡了回来。 几贴草药外敷内服,他伤势渐好,只是记不起自己是谁,许久并没人寻,想必若有亲戚,也死在战乱里了。 柳姨妈说:“这么说来,你是孤身一人了。”若是平安年月,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极少见,家家户户都讲究一个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四世同堂方是有福之家。 可惜前些年乱口子一开,连皇帝都无法在金銮宝殿安坐,仓皇带着爱妃出逃,几方势力你刚唱罢我登场,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不少人失了父母亲眷,甚至找不着尸首安葬,一到清明只能在路口烧纸钱,大风一卷灰烬乱飘,甚是凄凉。 许仲越的遭遇,这年头是常事。 许仲越颔首,柳姨妈叹道:“和安哥儿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在她眼里,宋遇春活着和死了没两样,比死了更加气人。 宋时安说:“都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挺好的。” 柳姨妈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这孩子又说傻话。双儿和汉子孤身一人咋能一样?现在不年不节的,安哥儿尚能逍遥自在,到了冬天北风呼啸,人家放鞭炮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就安哥儿一人孤孤单单,想到这儿她便心口疼。 宋时安哪儿想到那么远,他好奇问:“许大哥,那你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你现在的名字是谁取的?” 许仲越从领口摸索一阵,取出一方红绳挂着的玉印,柳氏并不识字,也不便凑到年轻男子的颈前看。 她还等着许仲越将绳解下来,便见宋时安没半点避讳的凑了过去。 他凑得近,非但能闻到许仲越衣裳上清新的皂角味,连长睫毛都快擦过许仲越的手指。 宋时安并不懂玉,只能看出玉色如凝乳,细润有光,上头篆刻了许仲越的名字,小篆繁文,他肯定写不出来,但阅读并无障碍。 他便笑着说:“看来,许大哥没喊错,你就是许家的。” 许仲越说:“不错,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管咱们越州城的官吏们各自归位,我便去官府登记了户籍。” 柳姨妈听了更是放下心来。要说太平盛世,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个人登记户籍,没个来历凭证,官府肯定是不会办的,只是这几年乱民流落他乡的多,为了恢复民生,官府多让他们就地重办户籍,好领取良籍凭证,算当地人口缴纳税赋。 许仲越有了户籍,安哥儿才好进他家的籍册,彻底和宋遇春断得干干净净。 她便试探着问:“既这么着,你的婚事自己就能做主了。” 许仲越沉稳地点了点头。他一个孤身汉子,在清江镇也没根基,刚被渔民救上来时,借人家里睡个觉,白天便在乡下四处转转,帮着打短工,杀猪宰牛挣个辛苦钱。 很快攒上一些钱,他便给自己配置了短刀、长刀和弓箭,进山里捕猎。 虽想不起过往来历,但提上弓箭长刀的一刻,手感莫名的熟悉。等真进了山林,他自然而然的知道如何顺溪水进深山,密林中又该如何隐匿埋伏,如何设置精巧陷阱,等猎物出现,他往往是箭不虚发,人不空回。 战事频繁,人死的多,那兽就活的好。花鹿、黄羊、狐狸、花豹、野猪、山鸡、野兔儿……满山都是宝贝,都个头肥大,肉质鲜美,镇上越州城的酒楼都愿意收。整狐狸皮价钱更是昂贵,披上一领狐裘是富户老爷们身份的象征,故而不难出手。 许仲越当猎户的时候,一人独来独往,猎到东西去酒楼卖,住在城郊废庙里。等他去年置办下家业,以屠户为生,上门提亲的便越来越多,有一程子冰人简直踏破他家门槛,闹得他不胜其烦。 拒绝多了,许仲越心里明白,娶妻势在必行。 若不尽早安置家眷,这其中但凡有一家被他拒绝后心怀怨恨,把他的名字报到官府,就不知官府衙门会给他派来个什么人当老婆了。 宋时安叠了几块粗柴火,端坐在柳姨妈身旁,柳氏和许仲越一提起婚事,他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许仲越居高临下,分明看到他白净细致的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红。 像是火烧云染红了水面,风吹乱了春水。 柳姨妈舒展开眉头,想了一想,推心置腹的说:“安哥儿家的情况,想来你都知晓了。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亲爹被他后母调教得不成个爹样子,两个弟妹也不必当成自家人了。我自己是吃惯了苦的,也不图别的,只盼着我亲姐留下的这一缕血脉,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夫婿照顾着,日后黄泉相见,我也不愧心了。” “他后母提的婚约,说起来是她自作主张,但她名头上还是安哥儿的娘……”说到这儿,柳姨妈突狡黠一笑,继续道:“父母之命不能违抗,除非在这前头还有一桩旧姻缘。” “就说我姐怀孩子时,和你母亲指腹为婚,若生了儿子就结为兄弟,若生了女儿双儿,便结为夫妻。如今姐姐和你母亲都过世了,死无对证,我来做个人证,你们手脚快些办亲事,把安哥儿的户籍迁过去就妥当了。”
47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