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手段……”黎王喃喃道,“果真是神仙手段。” 皇帝在镜子前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吩咐人道:“朕的内库里有一个封存多年的箱子,朕记得是最年少的时候用的东西,你们去把它搬来。” 太监们很快将那只大箱子擦得光亮如新,搬到皇帝面前。 黎王亲手拆了封条,将箱子打开,从里面又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中,拿出了一只陈旧的布娃娃。 他脸上满是感怀之色,拒绝了太监们插手,伸手轻轻弹掉布娃娃上陈年的灰尘,低声自语:“还有谁记得呢,其实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妹妹’。当年母后为我们一人做了一个布玩具,让妹妹先拿……我那时就是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偏偏不喜欢布娃娃,为何和我抢那只布老虎?结果我俩大打出手,我竟然还打不过她,只好去和母后告状……母后说我是哥哥,要让着小妹妹,于是我就把布老虎让给了‘妹妹’……” 他说完,还笑了几声。 但抬眼看去,周遭一应宫人都不敢陪着他笑,反而噤若寒蝉地跪倒在地。 ——是了,在他们眼中,怀月公主早夭,只怕说错一个字就要惹皇帝伤心了。 黎王叹了口气,将布娃娃珍惜地放了回去,感慨道:“若是‘怀月’还在,现在应该和我长得很像了。” 身边的老太监陪笑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应该是很像的。” 黎王目光迷离,低声笑道:“是啊,毕竟一母同胞……只是命运作弄,使我们分道扬镳,如今天差地别……” 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一宦官上前,道:“陛下,狐王回来了,说是还带了您要的琉璃碧火宫灯,现在要见吗?” 黎王的眸光很快恢复了清明,说:“他有心了,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商量。”
第57章 临二圣(5) 既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现,索性就隐藏得更彻底些。 段折锋直接是以怀月公主的驸马身份写的请帖,广邀黎国境内所有修行者,一同参与三天后的群仙飨宴,商讨如何对付鬼王钟九罹。 届时,虽然宴会是在皇帝的后花园,但实际场地自然由他来掌控,多做一些伪装也就是了。 只有江辞月对这个计划耿耿于怀:“我绝对不会再穿裙子。” “你‘女扮男装’就好。”段折锋表现得很大度,“我看宗门里的女弟子也都喜欢穿男装。” 江辞月小声抗议:“为什么我非得是‘怀月公主’?我可以混在人群中。” 段折锋怜爱地看着他:“真的么?小师兄,这是需要演技的。” “………………” 沉默十秒后,江辞月宣告放弃抵抗:“我知道了,我还是不说话,听你骗人就行。” 至少这一点他很熟练。 江辞月郁闷地转过身,裁剪一些纸人力士以作备用。 他原本没有做战斗的准备,然而段折锋特意提醒道:“小心鬼王。” 江辞月动作一顿:“鬼王可能来袭击宴会?” “未必是偷袭。”段折锋淡淡说道,“他如今实力不济,想必不敢来硬的。不过,说不定会披上一张人皮,混进来打探消息。” 江辞月轻轻吸气,道:“我知道了。”手中朱砂笔旋即换了个角度,在纸人力士身上画起了符咒。 段折锋打开客船上的小窗,外面海阔天空,正是徐州运河较为忙碌的时候。 望着这和平而繁华的景象,他却恍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黎国京都中,这条河被染成了红色,所谓“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鬼王钟九罹是为了恢复实力,而他是为了推翻瑶池天柱—— 为此,哪怕牺牲黎国数万万百姓,也在所不惜。 那场大战之中,江辞月来迟了一步,未能来得及救下黎国皇帝江虔,据说在见到战场惨状之后,他当场吐了一口血…… 然后,江辞月就以“灵犀剑宗”的名义,向段折锋下了檄文,里面列举了无赦魔尊那些年来累累恶行、罄竹难书。 他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师门除害。 隔着妖魔横行的战场,他们曾经有过短暂而遥远的一次对视,他看不清江辞月的表情,就像看不透江辞月心中所思、所感。 而段折锋那时已经杀红了眼,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江辞月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去灵犀山的机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整个黎国都在战火中崩塌,化为一片废土,万千灵魂嚎叫着奔向地府,也奔向他的下一步计划。 仔细想来,也许正是从那一天起,身为人的段折锋才真正死去,留存于世上的便只剩下那个以杀戮为道的无赦魔尊。 这些渺远的回忆浩如烟海,却又恍如昨日。 “……小师兄。” 段折锋突然出了声,走回到书桌旁边,伸出双臂将江辞月的背影圈在怀中。 江辞月手头的动作抖了一下,朱砂笔画出一个圈。他只好无奈地将这张纸人废弃,回头问道:“又怎么了?” 段折锋双目清明而冷酷,低声在他耳边道:“江辞月,如果有一天我陷入杀道之中,魔心示显,无法自制,也许我会伤害你。答应我,一旦见到我身上这枚龙印激发……”——你要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嘘。” 江辞月捂住他的嘴,无奈地说:“混账师弟,现在知道堕入魔道不好了么?师兄都已经替你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那样……倒也不错。”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捉住江辞月的手,低头吻上了他的双唇。 …… 三日之后,黎国皇宫中,随着朝霞飞举,后花园里忽然生出了雪白云烟。 宫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觉云山雾罩,一切都看不清晰。 数道五色虹光,从天际延展而来,仿佛在接引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突然,云雾中,出现了一名乘坐黄鹤的羽衣老人,大笑着踏入云中。 他肩头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纸鹤,引领他抵达宴席之后,就灵巧地鞠了个躬,化为一张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上书:乘鹤老人。 纸人力士向老者鞠躬之后,向内唱名:“徐州散仙·乘鹤老人到——”随后领着乘鹤老人踏入花园中。 一路行来,奇葩异草,争妍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老人跟随纸人,来到宴席上坐下,举目望去,只见正前方的主座上落座有一黑、一白两名年轻人,分别戴着凤、凰两张相似的面具,看来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 须臾,周边座位陆续落座。 除了神霄宫、玉虚门、洞渊天门、瑶池天宫等名门大派之外,还有几位来到黎国帮忙的散修——其中光老人所知的,就有控赤鲤于河上的书隐居士、壶中藏真迹的壶公、远海蓬莱的磨镜客等人。 众人就坐之后,免不了一阵“久仰久仰”的寒暄。 又有人疑惑地问道:“我看请柬上是以黎王的名义,怎么到了这里却不见黎王,主座上的又是何许人也?” “我看那白衣人周身清气汇聚,想必是修道有成之人,难怪宴席上用的都是正统的灵虚香。”有人猜测,“但另一位黑衣人,无论是看服饰,还是开天眼,我却一无所得,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竟没一个知道宴会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由暗中警惕。 有人上前去与两位主人见礼,问道:“敢问两位阁下尊姓大名?与黎王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淡淡答道:“内人是黎国长公主,封号‘怀月’。” 他看来惜字如金,只用短短一句话回答了两句问题。 而“怀月公主”则全程一个字都不说,只负责调动纸人招待来客。 有一人想要上前向公主敬酒,黑衣人则代替他道:“拙妻腼腆,羞于见人……当然也不擅饮酒,请回吧。”说罢,黑衣人凑过去与妻子贴耳交谈,举止亲密而温文,一看便知道两人感情甚笃。 当年黎国“怀月公主”的事虽然不大不小,但对于修真中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隐秘。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怀月公主及驸马,难怪能以黎王的名义广发请柬!” “哈哈哈,当年听闻‘怀月公主’的消息,贫道还扼腕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如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实在是不错!当浮一大白!” “多谢公主、驸马爷款待,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呐!” …… 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凤凰:“啾?” 江辞月:“……” 段折锋忍笑:“小师兄,你再忍忍。” …… 少顷,宴席上人已满座,竟没有少一个,也没有多一个位置。 宴席的主人仿佛早就能推算到在场的人数,分毫不差,光这一点就令人分外吃惊——要知道,在场的甚至不乏元婴期的高人。 只见黑衣人轻轻拍手,就有一队惟妙惟肖的纸人侍女端着托盘走来,为每一桌都呈上菜品,又送来一壶灵茶。 这些菜品个个色、香、味俱全,光是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动,可是暂时没有人敢动。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盘是什么肉?驸马,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可不敢吃啊!” 黑衣人淡淡道:“各位放心,自然不是人肉。” 玩笑话说完,台下陆续响起了笑声。 黑衣人倒没有笑,接着道:“盘中肉食,分别是横公鱼、夔牛、狌狌、鯥等兽。” 这些名字,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一时都左右相顾,窃窃私语了起来。 乘鹤老人却看见,邻座的壶公瞪大了眼睛。 壶公当年出名,是因为时常将自己变小,居于壶中,曾发宏愿要走遍神陆,遍寻美食、美酒——简而言之,是个资深吃货。 乘鹤老人凑过去问:“怎么,这些异兽很珍贵?” 壶公倒吸一口冷气道:“岂是珍贵二字能概括的?只说这横公鱼吧,老夫走遍大江南北都未曾见过一条活的……最后的史册记载,也是足足有千年不曾有横公鱼出世了。” 乘鹤老人惊异地看着自己盘中鱼肉,疑惑道:“那这位神秘的‘驸马爷’是在诓骗我等,还是这横公鱼真有来处?” 壶公摇了摇头,说:“千年未见的横公鱼,要能活到昨天,就算不是大妖,恐怕也差之不远了。” 听到这里,乘鹤老人更加举不动筷子了:“壶公,我劝你还是先别吃了。” 只听壶公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如此绝代美食近在眼前,朝能吃,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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