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京城收复,我此时已经不在齐王的麾下,被调往河东作战。京城收复不久,齐王就被夺去兵权,随后即遭诬杀。” 武铁匠稍作停顿,似在平复情绪,他用平静的声音讲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国家更是险些亡于叛军之手,又听信谗言,杀死唯一有贤才的皇子。这样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这次顾澹听出武铁匠那平淡陈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谈及齐王被杀,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心中应该是充斥着悲愤之情。 “齐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顾澹不经意间碰了下武铁匠的手,他一再听到他提起“齐王”,他直觉这个人在武铁匠心中有分量。 武铁匠扣住顾澹的手,他不否认,他确实钦佩齐王,他道:“齐王礼贤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拥戴。齐王,名唤李澹。” 顾澹问:“李澹,和我是一样的‘澹’吗?” 武铁匠道:“一样。” “好巧啊。”顾澹喃语。 是很巧。 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字相同而已,两人无论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铁匠仰头看天上那轮初升的明月,皑皑的月光照在他和顾澹的身上,他低头去看顾澹,而顾澹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 顾澹拿出自己被武铁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铁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铁匠的过往,那应该是他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场堪称大浩劫的战争里,失去了家人,结义的兄弟,钦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师父!顾兄!你们在哪呀?” 远远的,传来阿犊的唤声,他显然是来唤他们入座,酒宴开始了。
第26章 一案的好酒好肉,犒劳村中参与剿贼的村民,顾澹与他们坐在同席,可谓蹭吃蹭喝。 酒席上听阿犊和屠户在吹嘘他们如何擒贼,阿犊还和顾澹讲述钱更夫被俘后的惨状,他豪爽饮完一碗酒,说道:“好报应!当初他把顾兄卖给军所,现而今换他去做苦役,给官兵当牛做马。” 顾澹抿口酒,笑笑而已,几天前还憎恶着的人,此时似乎已经是过往云烟了。 大家聊着攻打石龙寨,擒获山贼的事,阿犊没再提起他师父是位郎将,与昭校尉认识这类的话,没人信,而且他应该意识到师父不提是因为不想提。 数人聚在一起欢饮,似乎人人都在滔滔不绝,也就顾澹沉默寡言,充当着倾听的一员,当然他内心还是喜悦的,即便有些个人的忧愁在。 在热烈欢庆的氛围里,不知不觉酒一碗接一碗喝,忘记喝下了多少,顾澹离席想找个地儿方便,才发觉自己头晕乎乎,脚步有点发虚,像似醉了。 坐在顾澹身旁的武铁匠察觉到他的异样,起身将摇摇晃晃的顾澹搀住,顾澹摆手示意不用。 顾澹身子晃动,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酒席,往溪畔的芦苇丛走去,四周昏暗,他多有留心脚下。 他在芦苇丛旁站了一小会儿,接着系上裤带,转身往回走。走出一段路,突然脚底踩了个空,顾澹滑落到溪里,泡了个透心凉。 在水中,顾澹慌乱挣扎着,站起身后,才发现水只没过膝盖,又觉得好笑。水极凉,带走酷热夏夜里的闷热,带走肌肤上的热气,顾澹干脆坐在水中。 他这是醉了,只觉这里惬意,不急于离开,武铁匠过来捞他,他才起来,亲昵搂住武铁匠的脖子,笑道:“百寿,你怎么来了。” 能不来吗?看他站都站不稳,若是醉酒后意识模糊,给掉进溪里淹死都有可能。 武铁匠把湿淋淋的顾澹拎上岸,看月下这人衣衫松垮,头发散落,仰着脸蛋,笑语盈盈,武铁匠今夜饮的那些酒化作一股热意,没往头冲,反而一股脑向下。 顾澹酒量不错,今晚着实喝得凶,武铁匠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武铁匠架起顾澹,顾澹软绵绵靠着他,顾澹那点重量对武铁匠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将顾澹扶到有灯火的地方,让他坐下歇息。 歪着头靠在木栏上,顾澹瘫在那儿,火光映着他的眸子,水润温泽,眼眉洇着一缕风情。这是顾澹醉酒的模样,武铁匠不常见到。 武铁匠陪他坐着,看视他模样,四目相视,竟都不语,他们坐的地方远离酒宴,也没人来打扰。 两人相伴多时,入腹的酒化作汗液在夜风中蒸发,顾澹渐渐清醒。他听着远处宴席喧闹的人语声,看着近在眼前这张静穆的脸,仿佛四周一切皆虚,唯有眼前人真实,他启唇问:“你几时走?” 今夜两人同席,就坐在邻位,这是一直没有问出的话。 “两日后。” 武铁匠回答得很快,而后,两人都再次陷入沉默。 顾澹用手支起身子,他抓住木栏缓缓站起,朝坐饮的酒席投去一眼,道:“我们离席这么久,阿犊他们肯定在寻。” “回家。”武铁匠才不管什么酒宴,他不容置疑,拉住顾澹手臂,将他往反方向带。 他可不能再饮酒了,喝这么多要伤身。 他们经过人多的地方,还有村民向武铁匠问候,村民走开,顾澹用手推武铁匠,固执道:“我自己走。” 武铁匠放开手,顾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走着不那么直的直线,他走得慢,武铁匠跟着也慢。 酒宴场地的灯火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的山路漆黑,顾澹瞎走,一个趔趄,人险些掉进路边的沟渠,被武铁匠一把揽住,说他:“看路。” 哪怕闭上眼睛,这条夜路顾澹也敢走,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 月光下,山道在前方分岔,一条通往村子,一条通往村郊,通往他们居住的宅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武铁匠开锁,顾澹背靠门框等待,听武铁匠说:“我走后,你一人住村郊不便,村正家有空房,我与村正说好,你搬到他那儿住。” “你几时和村正说好的?” “攻打石龙寨的前日。” 顾澹没想到武铁匠还对他做了安排,搬去村正家住,自然比住在荒郊野外安全,但事出突然,顾澹一时没答应。 院门的锁被打开,武铁匠推开门,回头道:“我看你与阿犊相处得来,村正毕竟是一村之长,多少能照拂你。” 顾澹跟上武铁匠,两人进院,顾澹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 武铁匠走在前,进厨房点灯,他道:“你要能回去,别等我。” 油灯点上,一掌微弱火光,映着两人的脸。 “看来只能这样。”顾澹接受得很快,事已至此,似乎也别无他法。 两人借着油灯照明,走进寝室,顾澹去翻衣笥,拿套干净的衣服,打算去井边冲澡,他一身酒气,先前还掉进溪水,一身湿衣物沾附泥沙。 顾澹拿着衣服到院中,武铁匠跟着,顾澹在井边脱衣服,武铁匠看着,顾澹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给你提水。” 武铁匠转动辘轮,从井中提起一桶水,倒入洗澡用的大木盆。 “我酒早醒了,你该不是怕我掉井里头?”顾澹蹲下身,拿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武铁匠确实怕他醉酒出意外,但没说什么,仍站在一旁观看,未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又不是没有光身相见过,何况又是在昏暗之中,顾澹大大方方搓洗,洗得差不多,正往身上浇水,忽觉被人从身后抱住,顾澹转过身,张臂环抱对方。 住郊外的好处,便是两人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这样的好时光可不多了。 深夜,顾澹躺武铁匠臂弯,用双手玩戏灯火,在墙上映出动物的形态,这是狗子,这是兔子。 他还不想睡,与身边这人相伴的夜晚所剩无几。 武铁匠揽着顾澹,看他变化手势,看他疲倦而迷惘的模样。顾澹的发披在武铁匠手臂上,发丝未干,额上的发甚至因为汗水而湿漉漉,夏夜闷热,深夜窗外倒是有徐徐的风,慢慢带走他们身上氤氲的热气。 揽顾澹的手臂揽得太久,有些发麻,武铁匠换个坐姿。顾澹不再玩戏,他脸贴着武铁匠厚实的胸口,能听到他嗵嗵有序的心跳声。 人有心跳声,因为还活着。 在战场上,就未必了。 “咱们要是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住,就不会有人找你去打仗了。” “不过,山林多猛兽,不能住人,不说深山老林,就是咱们村的林谷,也有豹熊。三娃说,他和他父亲有次去林谷里,看见一棵熊爪挠过的大树,那只熊有那么高……” 顾澹自言自语,比划着,武铁匠只是听。 渐渐,顾澹停止了讲述,他忽然摊开手掌,捂武铁匠强健跳动的心脏,他威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另外找个身材好的男人,还在这院子里住,睡这张床。” “只要身材好?别无他求?”武铁匠的笑声低沉而悦耳,他接着说了一句荤话。他本是在军中长大,什么荤段子不会,气得顾澹肘他。 顾澹很快被执住,十指相扣,动弹不得,武铁匠与他耳鬓厮磨,唇角相触,很温柔。 顾澹不知道这人是否将自己放入心中,他们心以不同的频率在跳动,即便离别在即,也不见他有多少眷恋之情。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天荒地老,到第二日午时也没起床。 日上竿头,顾澹睁眼,身旁仍卧着武铁匠,阳光倾洒入窗,照得他的脸亮堂堂。武铁匠醒来,穿戴好衣物,但没出门去,他歪靠在床上,看着顾澹,他侧身向他,拨弄顾澹的发。 昨夜全村饮宴,到午时院外也没听到有人语声,整个孙钱村分外静寂。两人便就在这静寂中相伴,直到两个人饿了,才到厨房里弄吃的。 两人所剩不多的时光,在这间宅院里消磨,武铁匠杀鸡,顾澹烧水,武铁匠擀面,顾澹热烤炉。 鸡肉汤、胡饼、烤梨、鸡蛋韭菜,摆满一案,在这样的条件下,堪称丰盛。 两人边吃边聊,顾澹说日后即便搬往村正家住,白日也还是要过来这里照顾菜园,也就夜晚回村中睡觉。 顾澹拍去手中饼屑,拿羹勺舀鸡汤喝,他说道:“幸好石龙寨被铲除,要不一人在郊外,白日也觉得不安全。” 武铁匠跟前啃了一堆鸡骨头,他吃下半只鸡,解决掉两张胡饼,吃饱喝足,坐在那儿擦手,顾澹的话,他没说什么,只是听。 喝下两口汤,顾澹执羹勺的手顿住,他忽地抬起头,问武铁匠:“你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孙钱村,所以才喊来官兵剿贼?” “凑巧。”这件事武铁匠没打算承认。 顾澹不信,有些时候武铁匠不会说实话。 “你是怎么和昭戚联系上的?也没见你出村,难道是派人送信?”顾澹有一个疑惑,他一直没察觉昭戚夜晚来过武铁匠家,有一个夜晚,昭戚就在他们的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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