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栩排着队,听见前面有人争执,他探头往前看,排在他们前面的双水村和收税的皂隶起了冲突。 “怎么会差十斤?我在家称好的,整整七百五十斤!我还多装了五斤!” 皂隶:“那你秤不准。” 那年轻人怒不可遏:“我看是你的秤不准!” 皂隶:“你说什么?!放肆!” 卢栩皱了眉。 每年交粮不管多少,这些收税的小官都会少说几斤,你称一百斤,他非说你九十八、九十九,以往要到县里交粮,大老远去了,又要回家拿一趟一两斤的缺空,一来一回,船费也不便宜,人人都嫌麻烦,干脆默认了多装些。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一开口就是缺十斤。 双水村的年轻人想闹,里正见附近的兵役朝这边来了,连忙按住他,叫别人把他拉走了才跟收税的皂隶赔笑,说让他回家拿。 结果不知是那名皂隶恼怒了故意报复,还是就是趁着粮价贵想黑粮食,后面每家都要补粮。 少的要补两三斤,多的要补十斤八斤。 也不知道这多贪下来的粮食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他正想和颜君齐闲说,见颜君齐握紧拳头脸绷得死紧,对前方的皂隶怒目而视,卢栩想起那句俗不可耐的比喻: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人已经被颜君齐凌迟了。 他从没见颜君齐如此生气过。 在那烂脾气的皂隶注意到前,卢栩连忙挡住了颜君齐。 卢栩担忧地盯着颜君齐,颜君齐被挡了视线,闭了闭眼,再睁开人已经平静,卢栩却从他眼神中看到化不开的沉郁和失望。 卢栩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无论什么时候,他只想赚钱养家,护佑一家人安康,只要别人不碰他底线,占他些便宜他不在乎,人心都是贪婪的,别说管他们两个村税收的小皂隶,就是他爸公司的小小经理,把亲戚塞公司当个小保安,还要亲戚家两条烟,卢栩见惯了,他早就习惯他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八面玲珑,也习惯把办事送礼当理所当然。 这是他爸妈教会他的游戏规则。 想要获利,就要让利。 但颜君齐不一样,他受的是另一套教化,他三岁就开始读书,梦想是科考入仕,做一个为君分忧为民请命,能庇护一方百姓的好官。 卢栩想,也许看到官吏这样盘剥百姓,比恶霸劫道抢钱还更要让颜君齐愤怒。 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更不知道这样算聪明还是傻,卢栩被难倒了。 他沉默地排队,听三叔四叔低声谩骂皂隶也没吭声。 快轮到他们时,卢栩道:“君齐,你在这儿等我,我替你去交吧。” 他怕颜君齐会和人吵起来。 颜君齐摇摇头,“我要看着他们称。” 看他们是怎么把别人的血汗,救命的粮抢走的。
第30章 价格混乱 交完粮税,卢家村三天都没缓过来。 整个村子都是沉默的,没了欢声笑语,孩子们再没糖吃,货郎也不再来,连三奶奶家包子铺都暂时歇业了。 在消化掉田税加重的冲击前,村里没人会买包子了,家家收起新磨的白面,又吃起杂粮。 三奶奶赶集卖,生意也大不如先。 卢栩不由担心起他的油条生意来,也不知道县里的情况怎么样。 三婶也问起来。 他家没收多少粮食,三叔家却多,卢栩天天一趟趟从县里买面,又沉又远不说,还贵。 往年收了麦子除了留百十来斤吃,其他的都卖了,现在不一样了,卢栩一天就要用五十斤面,他家那二十多亩麦子磨出来,也就够用几个月。卖谁不是卖,卖给卢栩还省事呢。 他和老四媳妇商量了,都给卢栩留着。 三婶和卢栩商量着要不要弄个磨盘回来,自己磨面粉。 三婶道:“我寻思着粮铺卖的面粉还不都麦子磨的?不成咱们多磨几遍,磨细些,咱家麦种都是我一粒粒挑出来的,麦子长得籽又大又饱,磨出来面粉炸的油条指定好!” 卢栩也觉得三婶家麦子好,他们家种田细致,同样的田,三婶家麦子比别人的更饱满,更重,别人家一亩田收三百斤,他家一亩能收三百三。 他们正商量着,卢文嘭一下撞开他家门,飞奔进来满头大汗地喊:“娘!村里来货商收粮食了一石六千钱!” 三婶手里干仗都掉了,“多少?!” 要知道除了上次卢栩偶然遇见那次出高价的货商买军粮,去年整年粮价最高只有一石四千钱! 卢文:“六千!就在晒谷场,好多人在抢着卖!” 三婶、卢栩随着卢文匆匆跑向晒谷场。 收粮的货商带着成筐的钱冲进村来,如一道惊雷炸懵了対生活麻木无望的村民。 孩子跑去田里喊大人,在家的女人顾不上家务跑到晒谷场。 粮价比最高时上涨了一半,巨大的惊喜冲散了粮税的失望。 家家户户排着队卖粮。 之前卖过的全都后悔不迭。 六千啊! 三婶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卖几石粮,她就能凑够钱买牛了!可看到卢栩,她又尴尬起来。 才刚刚说了要把麦子留给卢栩,她还撺掇了老四家一起不卖,一听到粮价就要卖可怎么成? 卢栩还在巨大震惊中。 大岐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石六千文,一斤就五十文了,这可是麦子!未去麸的麦子! 那细面得卖多少钱? 油盐会不会跟着涨价? 他的油条可怎么定价? 他满脑子的算数,口算也没算明白,很想拔腿跑去颜君齐家拿草稿纸加减乘除一顿,再让颜君齐帮他想想。他正琢磨,一转头看见三婶呆呆地望着排队的人群。 卢栩脱口而出:“三婶,你不卖吗?” 三婶家可好些麦子呢,这么高的价! 但他越是问地坦荡,三婶脸就越烫。 她咬着牙攥紧了手,掷地有声:“不卖!咱自己磨,说了留着就是留着。” 她又看人群一眼,看别人拿着筐装钱,“我问问你四婶去,你放心栩娃,我家的肯定给你留着!” 不待卢栩说什么,三婶头也不回被狗撵似的就往家跑了,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后悔。 卢栩:“……” 还呼哧呼哧喘气的卢文:“……” 他过于无语,哀怨地瞥一眼卢栩,抬脚追着三婶跑,边跑边喊:“娘你到底想不想买牛?” 卢栩:“……” 三婶要卖他也不会埋怨啊! 这一下午村里都过年一样,买粮卖粮,吵吵嚷嚷,又变得喜气洋洋,卢栩的推车被人借用好几趟。 这时候别人就不羡慕他卖田螺赚钱了,可怜见的,卢栩家没粮! 卢栩问来借推车的二娃娘,“婶子,你问清楚那货商好好的为什么这么高价买粮了么?” 朝廷刚收了田税,难不成还缺军粮? 二娃娘喜笑颜颜地:“听说是南边闹了灾荒,朝廷粮草都运到北边打仗了,没粮!” 卢栩诧异:“南边?南边哪儿?” 二娃娘:“管他呢!反正不是咱们这儿爱哪儿哪儿!人家船快装满了,我得赶紧,蔓娘我走了,一会儿给你送回来!” 元蔓娘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送二娃娘出门。 卢锐好几天没听见热闹,憋了几天,今儿个人来疯,中午也不午睡,拿着他的拨浪鼓闹着往晒谷场跑,人玩儿疯了,滚一身土,还一不小心尿到裤子上,被元蔓娘逮回来换衣服。 腊月帮着给卢锐换好衣服,领着他到院子来。 腊月问:“哥哥,咱们不卖麦子么?” 腊月还小,捡了十来天麦穗,也不知道那些不是他们家的,卢栩揉揉她小脑袋逗她道:“不卖,咱们家都留着给腊月吃。” 腊月咯咯笑,卢锐也笑,他扑到卢栩腿上用头蹭来蹭去,一仰头奶呼呼地往外蹦字:“哥。” 卢栩把他抱起来:“哎,再叫一声。” 卢锐笑半天,才蹭着他脖子喊他:“哥。”他张着手往上指,“高!” 还知道使唤人把他举高高! 卢栩遂他的愿把他高高举起来,卢锐咯咯笑个没完没了,听着他笑卢栩乱糟糟的心情都被治愈了:“全家数你淘气,是谁尿裤子了?” 卢锐嘿嘿笑。 他话说不全,心思已经长明白了,知道这是在说他呢! 逗完弟弟卢栩开始准备明天卖油条要用的东西,不管外面怎么样,日子还要照常过,他家没田,粮价疯涨,卢栩隐隐生出些不安。 转天一早,卢栩进城先去粮铺。 才十来天没来,卢栩莫名生出了没底的感觉,好像观阳县城都陌生了。街上没多少行人,比往日沉静,行人精神看起来也比平时紧张。卢栩注意入城卖果蔬的比往日少,好像码头渔船也比平时少了。 他推车到粮铺前,震惊发现粮铺竟然关门了! 旁边鞋铺的大娘正巧出来洒扫,见他傻愣愣地站在粮铺前便道:“买粮啊?这会儿早没了,你得赶早来。” 卢栩:“不是刚收了夏粮么?这么早就没了?” “夏粮?”大娘“嘿”一声笑了,她苦笑着埋怨道,“哪有什么夏粮?要不是住得近,我连陈粮都买不着呢!” 卢栩迷茫推车走了,东街早市总算还是他熟悉的模样,摊子虽比平时少,瞧着还是比别处热闹许多。 他才一进早市就看见陆勇在老位置坐着发呆,面前篮子里装着白嫩嫩的豆腐。 卢栩笑了:“你怎么卖上豆腐了?” 陆勇闻声忙抬头,惊喜道:“卢哥你可回来了!” 他蹦起来帮卢栩把推车摆好:“好些人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卢栩:“这不是回来了?” 他见陆勇不小的篮子只有不大一块豆腐,纳闷道:“粽子不好卖了?” 陆勇一言难尽:“哪是不好卖,是卖不了了!” 卢栩:“什么意思?” 陆勇:“买不到米了!” 卢栩:“买不到米?” 陆勇竹筒倒豆子似的叭叭抱怨个没完:“何止是米,什么粮食都买不到!我娘每天早上天不亮到粮铺排队,一次就能买五斤陈粮,要不是我爹给船帮装货卸货能在乡下买些粮食,我们家都要饿死了。” 卢栩惊了。 怎么可能,今年观阳可是大丰收,粮都去哪儿了? 対他的疑问,陆勇也不知道。 他们全家都不知道。 往年县里家家户户也都等着夏收买新粮,乃至于许多人家这时候根本就没存粮,就等着粮铺上新粮呢。结果新粮没等来,等来的却是粮铺关张。别说新麦了,连陈粮都被抢光了! 陆勇蔫道:“现下县里买菜都要用粮食换了。” 卢栩先前没注意,经他这么一说,发现连东市都是卖瓜果蔬菜的农户都不愿意要钱,而是愿意要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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