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摇了摇头,让一阵风拂净路旁的大石块,撑膝坐下去。 他认真地回答路南柯:“让我难过的是一棵小树。” 没有任何一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会想听到一棵小树问“是不是不可以掉叶子、因为掉叶子就不漂亮了”。 这就像是一位最自豪最勇敢、拔刀相助使命必达的小信使,听寄信人说“我给的钱不够,是不是就不会把信送到了”一样。 路南柯急得蹦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信使可太懂这是什么感觉了——被怀疑、被不相信、被质疑最骄傲的工作,这可一直都是路南柯最害怕的事。 比变成魇还害怕,比凋亡在盛夏来临之前还要害怕。 比再也无法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要害怕。 小信使后悔到满地团团乱转,又着急又懊恼,握着大肥羊先生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非常厉害的种树人,我说错话了,您打我吧。” 大肥羊先生:“唉。” 一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被一棵小树要求动手打它。 小信使:“……” 小信使浅金色的漂亮眼睛差一点就变成了蛋花,不用拿草叶狂戳睫毛就眼泪汪汪地,紧紧搀着被打击到站不起来的大肥羊先生:“不是的,唉,不是不是。” 这棵罪魁祸首的小破树可真该打。 平时都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的小骗子,这会儿不论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小信使疯狂开动脑筋,想办法将心比心——所有信使都知道,做一个信使最骄傲的事,当然就是把一封非常难送的特快专递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送到目的地。 种树这个职业也是一样的。 小信使在《树木的种植与养护》里看到,种树人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把非常难养的树养活。 但这里的树都长得又茂盛又挺拔,每一棵的长势都非常好,一看就能活三百岁。 路南柯东张西望,实在找不到更难养的小树了,只能主动跳进大肥羊先生的怀里:“您看,比如我。” “我可是棵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您可以拿我试试。”小槐树把伤口给他看,又立刻把衣服飞快盖回去,“能把我养好,说明您是最厉害的种树人,对吗?”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被轻轻抱住,稳当的手臂环在背后,掌心轻覆上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 大肥羊先生接住自觉跳进怀里的小槐树,被勉勉强强说服了:“我可以吗?” 小槐树坚定点头:“当然可以!” 穆瑜把裹着自己的外套、主动抬手乖乖等抱的小槐树抱起来,轻轻摸头发,喂一颗月亮糖:“或许是对的。” “但我刚受了打击,变得不太自信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沉静柔软,慢得像是轻盈的晚风:“我能不能养好你?” “肯定能!”路南柯赶紧鼓励他,“您可是最棒的种树人!就像我是最棒的小信使!您觉得我是最棒的小信使,对吗?” 小信使循循善诱,耐心地等到大肥羊先生点头,才又继续说:“别担心,有我在呢,我和您一块儿努力,把我养得漂漂亮亮的。” 眼睛弯弯的小槐树抱住大肥羊先生,一下一下地晃着哄:“您觉得我很漂亮,对吧?您还没见过我真正漂亮的时候呢。” 小槐树当年也是骄傲地迎着春风,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招待过路的蜜蜂酿成最好的槐花蜜的。 虽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但路南柯偶尔在梦里,还能梦见自己开花的样子。 他是远近闻名的最漂亮的小槐树,他的花白得像雪一样,里面的花蕊是淡金色的,风一吹就香迷糊一树的小蝴蝶。 “你说得对。”大肥羊先生终于被他说服了,“我们一起努力,你会变成健康漂亮的小槐树,会在来年春天开一树的花。” “对!”路南柯松了一大口气,“您千万要记住,不能再怀疑自己,反复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好的那种意识,是有可能会变成大黑球的。” 路南柯可不想让大肥羊先生变成魇,如果是那样,他当然肯定也得变成魇才能回家,到时候两个人就都不漂亮了。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缩成一小团,满脑子都是一个大黑球、一个小黑球的小骗子,完全忘了还有“不非得回家”的选项。 有些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小骗子,这会儿已经开始脑补大黑球和小黑球互相用刷子洗刷刷了。 ……绝对不行。 路南柯打了个激灵,忧心忡忡提醒大肥羊先生:“您可一定要努力啊。” “好。”穆瑜点了点头,把裹着厚外套的小槐树背在背上,让他舒舒服服地趴着,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回去。 路南柯还是第一次被背着回家,趴在大肥羊先生的背上,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不停给大肥羊先生打气鼓劲。 月光宁静,晚风柔和,路旁阵阵清脆虫鸣。 漂亮的小骗子在露水的浸染里一点一点褪色。 干枯细瘦的手落下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一抹月亮,又被月光从指缝里溜走。 “唉。”小槐树嘟囔着抱怨,“我不漂亮了。” 穆瑜说:“那又怎么样呢?你是我家的小树。” 大肥羊先生家里的小树,漂亮一点、不漂亮一点,都是没关系的,当然也不是必须长成良才或参天大树。 喜欢长高就往高了拔,喜欢开花就热热闹闹地开,要是不喜欢开花,那就长一树绿油油的叶子。 是因为小槐树喜欢漂漂亮亮,所以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小树的时候,才这么对人家说的。 如果小槐树喜欢长高,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家里的小树的时候,就会说“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棵又高又挺拔、笔直得像剑一样帅气的小树”了。 小槐树茫然地张着眼睛,他慢慢挪动手指,像是在小心地轻轻触摸这句话:“如果我不是呢?” “这太好了,是我听过最好的事。”小骗子弯着眼睛说。 他轻声问:“可如果我不是您家的小树,可怎么办呢?” “怎么会?”穆瑜有些疑惑,“不是你刚才自己跳进我的怀里,要我养你的吗?” 小槐树:“。” 小槐树:=口= 最机灵的小骗子张口结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我,我——” “多谢你鼓励我。”穆瑜认真向他道谢,“如果不是你及时让我养,我刚刚对自己生出质疑,或许就会被怨气乘虚而入,变成魇了。” “我刚才……”小骗子额头有些冒汗,刚想解释“我只是想安慰您”,听到最后一句,赶紧把话咽回去。 小骗子很害怕大肥羊先生变成大黑球,立刻改口:“我是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穆瑜问:“明天早上,我可以继续帮我家的小树给自行车打气吗?” “还有早市。”他温声开口,语气很轻快,“我家小树喜欢吃烤鸭,皮要烤得脆一点。” 小骗子咕咚咽了一声,完全解释不出口了,幽幽叹气。 路南柯也只好点头:“小事,小事一桩。” 穆瑜问:“我能陪他一起出门送信吗?我家小树的工作好像很辛苦,这样可不利于生长。” 受了打击、不大自信的种树人先生一说起这件事,就又有些发愁:“或许我未必是个称职的——” “是!!!”路南柯赶紧打断,“能的,能的,您明天和我一起上班吧!”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好像是笑了。 但小骗子也不太敢肯定——毕竟像这么单纯、这么善良、这么以种树为毕生荣耀与己任的先生,这会儿大概还因为他的一时失言自责呢。 为防万一,小骗子还相当警惕地检查了回忆,惆怅地发现的确是自己主动飞回来,主动把自己塞进了这家的家门。 这下他的完美计划怕是又要推迟了,也不知道还要推迟几天,或许要一直推迟到大肥羊先生恢复记忆,想起他家的真小孩是谁。 路南柯叹着气,他决定明天让玫瑰把好吃的带给这家真小孩的时候,自己也一定要撑着不睡,跟玫瑰一起去看看。 小信使决定努努力,再咬牙撑一下,直到自己掉光最后一片叶子之前,都要罩着这家真小孩。 等他死了,就把自己种在这家院子里。 信使身上有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样,是信使可以自主选择要不要来槐中世界。 因为信使能造梦。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少会有人想到,信使可以给自己编一场梦,在梦里实现自己的愿望。 只要这场梦的时间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梦做完的那一刻,信使的意识也会消散。 这样,信使就会变成一棵无知无觉、无喜无悲的树,一棵真正的为槐中世界守门的树。 小骗子路南柯,就一直特别起劲儿地、兴致勃勃在给自己编这场梦。 最新的版本是小槐树开了一树最漂亮的花,在阳光底下请他们这一片所有的蝴蝶和小蜜蜂联欢,他的槐花蜜是和太阳光一样,澄透清澈的亮金色。 路南柯重重叹了口气——他原本的计划是死在很远的、没人知道的地方,唉,唉,这下可舍不得啦。 他要被人养了,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埋到大肥羊先生家的院子里去了。 他以后就要漂漂亮亮地长在那儿。 路南柯决定,要趁没人注意,偷偷把自己藏着的、从没给人看见的,小槐树的宝贝根埋下去。 他用自己的身体来修槐树的伤,这样虽说不会再醒,但能长成一棵最漂亮的大槐树。 当大槐树也非常好,一到春天就拿花把这家人香迷糊。 他的枝条最好还能被做成扣子,小骗子想当扣子,就像那套睡衣上的那种,他想送大肥羊先生一样不会摔坏的礼物。 路南柯想做那种最漂亮的扣子,雕成花再上清漆,缝在袖口上,他想是亮金色的槐花。 自己骗回来的家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一路唏嘘摇头,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偷偷瞄着被自己藏起来的宝贝根,压不住地抿着嘴角。 路南柯自己拽着那件厚外套,闭上眼睛,舒舒服服趴在温暖踏实的背上。 他可真是一棵狡诈多端、步步为营的小渣树。 可怜的大肥羊先生,就这么多出来一棵小野树要养了。
第74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种树人先生家的规矩里, 自己走不动、被背回家的小树,必须要一进门就吃饱,然后消食和休息, 然后泡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暖洋洋的灯光里,换上最好看的漂亮睡衣,被软软和和的被子裹成一个小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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