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兄?”沈逸凑到他旁边,“吐好了吗?吐舒坦了吗?吐熨帖了吗?可以给我讲了吗?你想我从恁远的地方赶来,对你情意之深桃花潭水尚不能及......” 傅旻本还打算继续讲,想到沈逸在远处送来的回信——“观察男子生育”,又是一肚子火。 正待发作于他,便听得院内房门打开,玉嬷嬷站出来,扬声道:“左相,陛下有请。” 傅旻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前穿的那身糟烂的亵衣已经除了,新换的常袍还带着清新的皂角香,虽伤处包扎带的药味过浓,但也没办法,整体仪容还是过得去,可以面圣。 他正了正衣襟,抚了抚下摆,仰首挺胸往院内行去。 沈逸在侧边小步跟着,嘟嘟囔囔:“大舅哥,你待面圣回来可千万千万记得与我讲......” 傅旻住脚,偏头对他一笑。 沈逸也跟着笑了,“我就知道你......” 傅旻收起笑容,头也不回,“我与你讲个锤子。”
第39章 傅旻进门,便见得陆望安靠坐在床上,精神头十分不济的模样。 其实沈逸早也到了,但陆望安没有醒来,兴王府之人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柳一刀”,是真是假却不知,便未让沈逸看诊,只让粗通医术的玉嬷嬷随侍照料。 傅旻尚不知自己也是“待考察对象”,还一度起疑:那柳一刀不能信,难道他傅旻也不能信了?自己与兴王府与他素来是有联系的呀,如何还照样被拦在门外了? 如此看来,可能小皇帝只是惊吓过度,情况并不严重。 但......他细细端详着陆望安,只觉几日不见,小皇帝如何憔悴成了这般模样:颧骨高突,小脸蜡黄,眼窝凹陷,嘴唇干燥起皮,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一副快要不成了的样子。 怎让一国之君磋磨成了这般模样?难不成偌大皇宫里,内侍宫女、御厨名医都是摆设吗? 傅旻深深皱起了眉。 陆望安手上捧了杯温水,喝了几口,感觉嗓子好了些,才开口问:“师哥,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身在这危楼一般的高位之上便是如此:即便人命关天的私事当头,首先要解决的却还是公事。 傅旻看了看陆望安,又看看床脚滴漏,打起了商量:“时辰不早了,一言半语也说不清,若不然陛下先歇了,明儿一早再说。” 陆望安摇头,“我倒还好,师哥忙碌一晚,可是乏了?” 这一夜又是惊、又是吓,早给傅旻的瞌睡虫们吓绝了户,真让他躺下也定然睡不着,便也摇头,“臣不乏。” 陆望安放下水杯,往身后帛枕上再靠了靠,寻了个更舒坦的位置,轻声道:“尽量长话短说吧。” 傅旻离京的这些日子,二人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鸟雀腿脚上绑的蜡丸、竹筒能有多大,将将够简单交代事情而已,能一句话说完的事儿绝不会多写半句,前来淮南后的许多细节、以及许多尚待核实的风声其实并未互相交底。 傅旻实在也是担心陆望安的身体,稍顿了顿,在心里速速将几日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在脑中拉出了大纲、列出了重点才开始汇报。 话说到他进淮南王府三日未出时,陆望安冷冷点评了今夜的第一句:“师哥大意了。” 待说到今夜引蛇出洞时,陆望安索性直直坐了起来,紧紧盯着傅旻,眼里尽是血丝与严厉,“太过冒进!” 乍见他如此,傅旻其实是有些惊喜的,这般凌厉,方才是上位者该有的模样。 但好歹是声呵斥,代表了皇帝的不满,傅旻当即撩袍下跪,“陛下恕罪。” 大约是跪下的时候压到了伤口,傅旻眉头轻皱了一下。 就这一下,也足够陆望安瞧个真切了,他叹了口气,挪了挪身体朝傅旻坐着,无奈道:“师哥,你坐过来。” 傅旻抬头,“臣惶恐。” 陆望安复又冷下脸来,“朕要你坐过来。” 不得不说,傅旻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欠东西,见状当即爬起来坐到了陆望安床边。 陆望安掀开被子,伸手就往傅旻裤腰带上招呼。 傅旻:! “陛下不可,臣可是有......”傅旻挪了寸远,着急忙慌护住腰带。 陆望安懂了他后半句,心窝子被攥住了一般难受,落寞地问:“爱卿有什么?” 有......有对象啊......傅旻想了想,他倒是不配用这个借口,一息间落寞更胜陆望安,低头道:“没有,没什么,微臣,没有什么。” 陆望安心里更难过了,眼眶都开始发酸,他吸了吸鼻子,说:“师哥别误会,我就是想看看你伤口。” “已经包住了,看不见了。” 即使是天子的出发点这样纯粹,傅旻也还是顾忌着男男之防,想要为那狠心的冤家明月奴守住自己这一身皮肉的,若不然,之后再见面,气势上便先短了一截。 当然,若明月没有遭遇什么不测,能让自己再见上一面,莫说是气势上短上一截,便就是当牛做马、赴汤蹈火,他傅旻也是愿意的、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始终不肯去试想明月奴可能已然遇险的傅旻如是想着。 陆望安也来了劲,说:“便包住了,朕也要看。” 傅旻听见小皇帝带着气的回复,与方才的严厉不一样,全然是色厉内荏的味道了。 看就看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扒开臣包好的伤口,臣也得认扒。 傅旻往前凑了凑,并懂事儿地自己敞开了衣衫。 幸好人君还是守住了底线规矩,并未真的上手将自己腹部的纱布扯下,傅旻看着小皇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慢慢摸向自己的伤口,是真的颤颤巍巍,抖得活像他上辈子一直接访的那个得了帕金森的大爷。 陆望安看着人腰间纱布,想来是因为夏日到了,沈逸为了伤口透气并未包得很厚,又或是方才跪拜自己的时候拉扯到了伤口,如今纱布上已洇出了一条粗粗的血线,足足有两拃长。 “师哥,你受苦了。” “只是瞧着骇人些,其实伤口并不深,臣没......” 傅旻低头整理衣襟,还待继续解释,却发现小皇帝突然没了动静,抬头一看,见人已哭得睁不开眼。 这一幕是结结实实将傅旻给吓到了。 他实在是缺乏处理这样情况的经验:小妹独立,十三岁之后就很少对着自己哭鼻子了,冤种弟弟倔强得很,哭的时候恨不得倒立不让眼泪流下来,绝对是不许旁人哄上一句的,掐指一算自己哼哧哼哧活了几十年,唯一哄得顺手的是明月奴,但是,谁敢把上司当老婆哄啊? 思来想去,还需以不变应万变—— 他滑下床沿,噗通跪下,“臣——惶恐——” 陆望安惦记着他伤口,一下子便止住了眼泪水,只是抄起床头的帕子扔过去,强迫傅旻抬起头来看他,“快些起来!若再跪一次,朕今夜便砍了你的脑袋。” 傅旻连连点头:行,不用跪自然是最好,自己这伤得也有那么重,跪拜好疼呢。 再起身之后,屋内的场景就变成了——陆望安独坐床间,黯然泪垂;傅子怀蹭在凳上,偷偷抹汗。 相顾无言许久,陆望安见师哥这成了精的唢呐变成锯了嘴的葫芦,知晓他也是实在技穷,想不到一句能安慰自己的话,也实在哭累了,便擦擦泪,接着问:“师哥怎么知道那人一定会下手?” 傅旻能与沈逸“说个锤子”,却不能跟皇帝这样交待。 他抬头苦笑,“微臣并不能肯定那人会下手,只是在赌罢了。” 他将下套的情况与陆望安简单解释:彼时他曾查办过盐场兼并的案子,顺藤摸瓜扯出许多草菅人命之徒,今夜那人的义父便在菜市口枭首之列。虽他当时未在府上,傅旻却在抄家时见到了他的画像,眉心一颗黑痣,实在太过好认。 虽不知他是如何进入右相府上,又成为其心腹的,但这人一身本事,被招纳也属正常。 傅旻便全作未认出来,在与人宴饮的时候从淮南讲到苏杭,说起盐场兼并,说起那些人骨头硬啊,死活不招,我用了如何如何的办法,将人折磨得恨不能剥了层皮,方才审了出来。 听闻这人是孤儿,义父对他恩重如山,可比起义子身份,他更是其义父为非作歹的一柄刀。 这样扎心窝子的话,猜测他也是听不下去的。 是人皆有弱点和软肋,傅旻这遭行得不光彩,他确实是往人心上插了刀子。 但这人如今来自于右相府上,右相与淮南王本就是一条船上的,将这“迫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强安到淮南王头上也不算太冤枉他。 如今他二人势大,于国于民都是潜藏之害,即便不为了自己活命,单为了家人、为了百姓,傅旻也要舍得一身剐出去,将这二人尽力拖下马。 自然,这次“谋杀”行得顺利、闹得也大,但淮南王毕竟是皇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说出来过过嘴瘾就是了,《大晋律》修得足够完善,但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判起案来,可操作空间极大,如何遮掩全看上面的意思。 傅旻看向“上面”,说:“陛下,以臣之拙见,淮南王小惩即可。” 记他一个小过,吞他一笔大财,便是两相合宜之策——起事必要大把银钱,先断了他银子再说。 “臣身体并无大碍,到时陛下稍作安抚,只说歹人横生枝节、责一个御下不严之罪,算给淮南王一个交代,也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剩下的他没说:这样的离间,拿钱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能一举让淮南王与右相生了嫌隙,就好比是秤离了砣,再难成用了。 但他可以句句指向淮南王,因为有大把证据,却不能明说右相与淮南王的合作,毕竟这是原书里看来的,若小皇帝问起来处,他无法回答。 单就方才所说,其间道理陆望安自然是懂,师哥苦心孤诣、以身犯险地做了这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折去淮南王的力量,他一开始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刚刚看了师哥的伤后,又觉得这样的惩罚太过轻飘飘了...... 所以陆望安问傅旻:“淮南王有了交代,天下也有了交代。可师哥你呢?谁来与你一个交代?” 这话像是撒气,又像是撒娇。 傅旻苦笑,“陛下,自然是臣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今日这些,可都是臣自找的啊。” 陆望安语塞,他无处下嘴反驳,但却不妨碍他觉得师哥说得不对,又一番思索,过了好半晌才说:“那此事便先暂定这样去办,总归日后有的清算。” 傅旻行了个礼,“陛下圣明。” 看时辰天已将亮,公事也已议完,昏过去一场,又哭了两波,小皇帝脸色比刚刚见时已又差了许多,傅旻想也该是时候告退,让人好好养养神了,他试探开口:“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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