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这边请,”陆琰在前引路,“来人,备车!” 在别业门口又一通虚假推拉,傅旻在牵扯中上了马车,总算是到了自己的府邸,不由得整个人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手底下带的那些人为了装样子,在他进王府之后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项娱乐活动,但喝酒的动辄就醉,泄火的越泄越多......一个二个完全没了心情,花天酒地都成了应付公事,整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毕竟足足有三日都无音讯,他们还以为自家相爷,出了好歹。 如今见人全须全尾地回来,感觉嘴角的火疖子都不疼了。 傅旻见他们几个的由阴转晴的脸色,心里一阵欣慰,当即召集人到书房开了个小会,简单交待了一下自己这几日在王府别业的所见所闻,与手下几人得来的消息对了对,稍作交互便有了论断——陆琰绝非善类。 “大家打起精神,今晚估计是一场恶仗,”傅旻临了下了定论,想了想又补充道:“真刀真枪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一乱起来,或者甚至要趁没开始乱的时候,只要瞄着情况不对,就抓紧跑,画舫旁边的乌篷船里有自己人,实在不成跳水里,总有人从对方手里抢着捞你。” 这种脑袋别裤腰上的事情,傅旻实在是不愿意让手底下人同自己一道犯险,但是没办法,陆琰提出让他带兄弟们一起松缓松缓,未尝没打借此来牵制自己的主意。 ——从京城远道而来,纵使身边俱是好手,但人数上总吃了亏,需要保护的人越多,胜算就越小。 亦或者,还可以从此一局看到傅子怀本人的品行。若是利己之徒,那投其所好、收归麾下自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陆琰倒真不是皇族中的草包。 会开到这,其实已经算收了尾,但傅旻是真的担心,便像个转世的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叮嘱:“千万记得跳水,可记牢了?” 底下人都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也未有人觉得傅旻啰嗦,便一遍遍郑重地点头,郑重地回以“好的相爷”。 一撇头,傅旻看见张着嘴叭叭、像复读机一样生硬的郁荆,他直接一个眼刀飞过去,“你小子少在这里给我打哈哈,若明日教我瞧见你出青头,倘你当场以身报国还好说,若是没有,当心我给你扒光了吊城楼上亮相三天,让你显足了脸。” 这小孩脑子活、点子多,但还是少年心性,只比弟弟、明月奴年长个一岁半岁的,只是他没有弟弟那般孩子气,又比明月又更顽劣些,晚间这种大场面,他要是没有存个多看看、立个功的鬼心思,那算傅旻白带他这么些日子。 想到自己心尖子上的两个人,傅旻叹了口气,口气又软了下来,“若你真想真刀实枪地舞上几手,那便待回京去,我送你去军中历练历练,许你过过瘾。” 郁荆并不怕“扒光了吊城楼”,总之人生地不熟的,脸丢不去千里外的京城,而且他觉得相爷不会忍心下这扇人耳光一样的狠手,但“扔去军中”就不一样了,相爷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不不不,”郁荆连连摆手,“多谢相爷美意,我一定第一个跑,咱们哥几个谁跑不赢便与我讲一句,我力气大,扛着跑都行。” 傅旻知道这小子是真记到心里了,方才散了会,进了自己的院子,他拉开抽屉,按着今晚到画舫上的人数数出来了几颗万清丹。 所谓万清丹,就是武侠小说里面常常能见到的那种化毒丹,吃了之后在药效之内可以避免万毒。 这自然也是沈逸出品。 傅旻隐约记得,自己穿进来的这本书架构非常大,许多东西都可以在违背现实的基础上进行设定寻踪,所以他不光自己勇于尝试了,还热情地分享给了沈逸,也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果。 ——比如,自己小时候被骗说“腿绑沙袋天天绕着大笸箩跑,五年就会学会轻功”的话还在耳边,如今就已经真的学会了轻功,哦,还附送了点穴。 ——再比如,这种理论上不该存在的“万清丹”,就真的被沈逸给研究出来了。 想到了沈逸,傅旻突然想起来前几日里他从家书中得知沈逸也来到了南边,便去了信想着能不能带上他一道回去。 沈公子本人安贫乐道、不喜排场,回回出去当游医都是雇一头小驴,有时是黑驴,有时是灰驴,有时是花驴,但总归不是骡子不是马,一定得是驴,可以说是“四九城在逃张果老”了。 只是这驴较之马,脚力总是差了许多,总之回程又无甚要紧,不如自己舒舒服服地将人带回去,在老太太和小妹那里都能算立一功。 这几日在淮南王府里面斗心眼子,傅旻实在是身心俱疲,险些将自己这个便宜准妹夫给忘了,回来都好一会儿了,这才想起来。 拉开抽屉,果然看见了沈逸的回信——那把瞧着铁钩银划着实唬人,但不努努力认就不出来是什么字儿的“墨宝”,可不就出自沈公子之手,但看得出来他已然是尽量往馆阁体上凑了,若不然,傅旻决计是看不懂那一手“天书”。 傅旻怀着稍微有些歉疚的心情打开信封,三行没看完,就生了一肚子的气,只见那冤种准妹夫的回信上明晃晃写着—— “子怀展信佳,来信已收悉,万分感谢。而逸近日途径赣南,竟碰得男子生育之天下大奇事,如今正做研究,无暇回京,惟望君一路平安。” 瞧瞧……瞧瞧这是说的什么话? 是他傅旻如今提不动刀了?还是这该死的沈逸最近实在是飘了? 因为碰上男子生育而无暇回京??? 沈逸现在是连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都不舍得编了?直接闭着眼睛、用脚趾头想法子搪塞自己? 傅旻简直气得跺脚,本想提笔一封发往京城,与傅愔好好地告他一状,但不经意又瞥手头的“万毒清”,算了算了,功过相抵,就让他骑驴哒哒哒地晃悠回京拉倒。 今儿这事儿暂且撂下,傅旻也懒得给那瞎话包回信,喝了半盏茶稍作休息,便起身去给他们挨个发去毒丹,另外也叙叙话,有好些明面上不好说的事儿,得挪到私下去问——比如最近喝酒的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再比如那些夜宿青楼的,可没有闹出旁的恩怨情仇?虽这么短的日子不至于闹出“人命”,但若是留了情债,不若还是尽早偿了去。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千里来这功劳苦劳都立了,临了可别留下坏名声。 一番折腾下来,又稍稍进了点饭食,正午已过许久,傅旻躺在一领竹席上歇晌。 只是近来本心绪不宁,夜间又要应对大事,心里头沉甸甸的,压了大石一般,虽已疲倦非常,却是如何如何都睡不着。 他早在京中做好了布置,小皇帝那边、沈家,甚至其他与自己素来交好、并信得过的世家都已经留好了信,若自己在这边遭遇不测,自会有后招护祖母与妹妹周全。 前几日里,他一直不间断地在给自己洗脑,说自己有着足够的把握,说自己毕竟是看了原书的人,说一群好手在旁,如何不能逃出生天? 但今日,当真要迎上了歹事,他将破釜沉舟、他要背水一战,方恍然大悟——前方虎狼环伺早清楚、早明白,死生不作强求,是自己硬要去闯。 淮南王狼子野心深藏不露,章致芳多年经营运筹帷幄,自己与小皇帝,大约并非对手。 而自己的一意孤行,也非匹夫之勇——若他傅旻一人深死,可横截这泼天大祸,可化一场皇权更迭的血战,可让爱民如子的小皇帝久久在位,可换来几十年的太平与清朗。 何乐而不为? 只是,只是——— 傅旻仰躺着,难过地捂住了脸,他心里有挂念,念着那人日后该如何如何,念着尚未见那明月最后一面,念着这个狠心的冤家,可莫因我身故而掉泪……… 是有点不争气了,傅旻察觉眼眶湿了。 稍平复些,他按按眼角,起身出门,问傅九:“京城可有信儿了?” 谁的信儿,什么信儿,不言而喻。 傅九抿着嘴、摇摇头,他与左穹、齐苍几乎动用了京中所有人马去寻这位相爷心尖儿上的小乐师,但这人竟像是被土地爷冒的神气儿吞了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以往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十之有八九,就是人没了,但是他们都不敢说。 爷让寻,那便寻。 这样的答复显然也是在傅旻的预料之内,虽眼眸深处飞速闪过了一丝几难察觉到的落寞,但很快抬眸,甚至还弯了弯唇,“无事,是有些难寻,再接着寻罢。” 傅九正待应好,便听得他接着吩咐——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一直找下去,找到了告诉府上我小妹一声,于他......我还有安排。” 这样平静的叮嘱,却听得傅九一身冷汗。 “爷......”傅九欲言又止。 傅旻摆摆手,“今晚护好我各位同僚,日后护好我祖母妹妹。下去吧。” 朱门吱呀合拢,傅旻一人在午后的阳光罅隙里静坐。 被窗格切碎的金箔一样的碎光打在他身上,空气中的微小尘粒漂浮游动,时间静得像疲惫至极的游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但想念不歇,如忧患河水,一息没顶。 天将黑时,淮南王府派了车来接,傅旻一行人在陆琰的热情邀请下上了画舫。 淮河两岸已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点上了风灯,灯笼是一水儿的朱红颜色,在暗夜里摇晃,瞧着繁盛又阴森。 临水的酒肆茶楼高高支起了花窗,若探首可见内里宾客满座,有伶人献唱、舞姬压酒,人们或畅饮、或欢谈,衣香鬓影、玉冠紫袍,说不尽的热闹。 然则,画舫之上的热闹又胜之远非一分半分。 陆琰乃是富庶地界儿的藩王,虽岁岁纳贡不少,但含着金汤匙、拴着金娃娃,财力不容小觑。 这画舫之桅用的杉木,高数丈而不见相接,寸寸包箍是鎏了赤金的玄铁,梁与枋是嵌了宝的金丝楠木,品质虽不算顶好,但能寻得这些本就难若登天,栈板则是一水溜光亮滑的黄花梨。 傅旻上船,第一反应居然是,这画舫倒是没越制,但是太奢靡了,若他日缴了来,直接找路子卖了,则又是一笔不小的进账,还未想好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找冤大头接盘,陆琰就已经舔着笑脸应了上来—— ”左相,左相到来,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傅旻明显感觉到,陆琰今天的状态不怎么对劲,身边突然多了许多的生面孔,打眼一瞧就与他不对盘的那种生面孔,能看出来陆琰心里不悦,但却无可奈何,而且他身上换了熏香,腻得人想呕。 自然,他今日不对劲才是最对劲的。 但傅旻实在是闻不得这个鬼味道,忙不着痕迹地后撤了半步,“王爷实在是言重,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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