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慧师太将手中握着的犍槌放在一旁的蒲团上,话里却是婉拒之意,“那都是红尘俗世里的琐事,贫尼如今已然剃发,不欲多言是非。” “若只是一家之言,自然是小事,我也不必专门跑来同师太说这些话。”秦姝意距法慧师太只有两步远,声音平静。 法慧果然抬起头看着她。 少女定定地对上她的目光,“若她是反贼余孽呢?若此人今日不除,必有后患呢?” “倘若天下纷争不断,政局不稳,百姓流离失所,师太还能安坐于此、供奉佛祖么?” “事关万千百姓,伯母,您还觉得这些都是红尘琐事么?”秦姝意目光灼灼,语调愈来愈高。 良久,法慧站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贫尼不知,其中有这般缘由。”鬓发微白的女子抬眸,目光沉静,终究是让了一步,“姑娘想知道什么,贫尼必知无不言。” 见她答应,秦姝意神情怔松,松了一口气,对一边的秦渊使了个眼色。 秦渊轻车熟路地拿出笔纸,摊在佛堂的桌子上,作势要写。 少女躬身,对着佛堂正中央的观音像拜了拜,这才重新看向已经坐下来的法慧师太。 “第一问,赵姨娘的姓名来处和进府的时间。” 法慧师太轻声答道:“只知姓赵,小字霜娘,扬州的歌姬,进府约有二十年了。” “第二问,伯母可知道她的亲属现在何处?” 法慧师太摇头,“她当初进府时,只说世上还活着个姐姐,却早已失散;老家也是被恶人屠了个干净,孑然一身。” 秦姝意垂眸,“我的问题问完了。” 法慧师太见她不再说话,愣了愣,似乎都没想到她特地来此,竟只是为了问这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秦渊也是如此,疑惑地追问道:“就这些么?没了?” 少女点头,站起身看向年纪渐长的女子,对她微微福身行礼道:“天长日久,师太保重身体。” 法慧眼中的不解倏然消散,亦合十道:“施主亦要保重。” 秦姝意敛下郁郁的神情,重新戴上幕篱,转身走进雨幕之中。 秦渊见状,来不及多问,收起纸笔,同卢夫人匆匆告别后,连忙追了上去。 少女听到身后渐渐跟上的脚步声,突然放缓了速度,主动开口道:“哥哥可知道先帝剿灭天水郡赵氏满门一事?” 秦渊没细想,下意识回答,“自然知道。” 他将手中的伞往少女的方向挪了挪。 “这件事当初闹得轰轰烈烈,那样的阵仗怎么可能瞒得住?再说朝廷本就占理,更是心有余悸,自然会将这件事宣之于众。” “是啊,大家都知道。”秦姝意叹了口气,“赵家谋反之心路人皆知,可偏偏她们自己已入穷巷,却依旧不肯回头。” “她们?”秦大公子略一思索,立马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难道赵家有人逃出来了?”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幕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她含着忧愁的双眸。 “逃出来了,还不止一个。” “赵家,逆贼......”秦渊喃喃自语,又想到方才妹妹和法慧师太暗藏机锋的对话,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人影。 “是赵姨娘。”他语调笃定,却也有些不敢置信。 幕篱的素白面纱重新垂下,秦姝意只是淡淡地应和道:“是她。” “她们,还有一个人......”秦大公子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着谁会是另一个人。 少女清淡的嗓音响起,“就在宫中,还生了皇子。任谁也想不起看起来这样柔弱的女子,竟会是当年的逆贼余孽。” 秦渊心中的震惊一波更胜于一波,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如今都被堵在喉咙口,只定定地看着自己身侧这样玲珑娇小的妹妹。 “所以哥哥,”秦姝意目视前方,并未转头,语调听起来亦十分轻松,“我需要证据。” 秦渊此刻的疑惑,日后就会是天下人的反应。 没有人会相信,两个从扬州卖唱的歌姬竟会是逃过灭门一劫的人,他们只会觉得这样的说法实在是骇人,实在是耸人听闻。 何况,宁婕妤现在已然是皇妃,还诞下了皇子,身份早已不同往日。 倘若这件事就这样突然被掀开,无论高宗是去母留子,还是将其关在皇陵终身不得出,所有仗义执言的大臣都无疑会同萧承豫结下仇怨。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在最后的博弈中,太子顺利登基自然是好;可若最后新帝是这位穆王,朝中的大臣也难免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她需要证据,迫切地需要极具压倒性、板上钉钉的证据,只有将宁婕妤和赵姨娘两人是赵氏余孽的身份定下来,局势才能平稳。 逆党之子,更不能肖想皇位。 “可只凭法慧师太的几句证词,实在是单薄,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信服力。”秦渊目露忧虑,还是说出了心底的疑惑。 秦姝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雨滴顺着幕篱的边缘掉落在地,瞬间消失无踪。 “是啊,所以我要带哥哥见第二个人。” “再审一审他,少卿自然明白何为主、何为辅,物证以外,我还要人证。” 秦渊却听得更加疑惑,只知道眼前的妹妹似乎比往日更为果决,也更加不择手段。 自从世子生死不明,她的处事之风全然不似平常那样藏拙,反而一招招都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同样能理解妹妹的做法,倘若真的如她所说,赵氏姐妹真的是当初平叛时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这样放任下去,不知会闯出多少祸事。 争权夺利、硝烟四起,天下将永无宁日。 正在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走向后院时,一道身影却早已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秦姝意见到那人,脚步一顿,将腰间玉牌解下递给身边的秦渊,“西厢房,第五间。” 秦渊隐隐感觉出妹妹与站定的僧人熟识,自知不能耽误,接过玉牌叮嘱道:“那人是何身份?” “家仆,”少女话音一顿,又补充道:“是个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的忠仆。” 秦大公子了然,想来是个硬茬。 两人一前一后分了方向,秦姝意走到廊下,对面前的人微微福身,“大师。” 对面的正是玄空,一身陈旧的黄色僧袍,手腕上依旧挂着那串摩挲发亮的紫檀佛珠。 他合十还礼道:“秦施主。” “大师缘何冒雨等在此处?”秦姝意抖了抖袖口沾上的水珠,出声问道。 “在等施主。”玄空敛眸。 秦姝意没着急回答,只是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心中却闪过至今昏迷不醒的身影。 “施主心中有嗔、有痴、有怨,亦有杀孽。”僧人的袍角被风吹起,语调淡淡。 少女却冷笑一声,面色沉静从容,肯定了他的话,“诚如大师所说,贪嗔痴,七苦六难,信女心绪难平。” 玄空只是抬眸看她一眼,并未作答。 “世子当日来过广济寺,又曾与大师闭门深谈,大师难道不清楚他的情况么?”秦姝意反问。 面前的僧人却似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肯说,少女心头的火更旺。 “你能看清我的来处,对我百般规劝,让我放下往日的仇恨,却吝于提醒恩人之子。” “天命之数,贫僧不可妄言。”玄空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秦姝意嘴角的笑却渐渐垂下去,脊背僵直,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冰冷。 “我这几日,忽而想到一件事,今日既然碰到了大师,想求您指点迷津。” 玄空抚着佛珠,“施主请说。” 秦姝意掀起幕篱,面庞苍白,嘴唇却是血色的艳红,眸中带着疲惫之色。 “我能活,世子是不是也能活?” 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会为裴景琛求下一世。 摩挲着佛珠的手一顿,玄空摇头,“世子他,与施主不同。” “都是沧海一粟,生而为人,又有何不同?”秦姝意的声音微颤,嘴唇嗫嚅。 玄空叹了口气,眸中罕见地闪过一丝不忍,还是照实答道:“世子的身体支撑不起。” 秦姝意眉尖微蹙,宛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随风飘走,目露哀戚。 “那我又凭什么能活下来?” 雨滴顺檐而落,另有一些被风裹挟着吹成雨丝,向四面八方飘来。 “因为施主的命,是世子换的。” 虚空中,夹杂着风雨声,玄空的话音刚落,秦姝意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世子是难得的赤诚之人,以半生功德,在佛前日夜祈祷,求了施主重活一次。” 秦姝意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心脏阵痛,寒风裹挟着雨丝钻进她的骨缝。 “不止,代价不止这些。”少女捂住自己的心口,语调笃定,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僧人。 倘若真的那么简单,这样的法子早已泛滥,天下的人也不会再视生死为头等大事。 “阿弥陀佛。”玄空对着雨幕合十。 “以五年寿命交换,可保心愿达成。” 秦姝意脊背上冷汗涔涔,血色的唇在发颤,反问道:“只是五年,是么?” 僧人垂眸,紫檀佛珠咯吱作响,“是五年之内赴死,世子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死期不定,死因不定,惶惶不可终日,昼夜辗转难眠,这才是真正的代价。” 秦姝意恍然觉得眼前发白,脑中紧绷的弦猛地断裂,嗡嗡作响。 原来他最后,是活在随时的死亡之中。
第83章 秦姝意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后院的, 只觉得勉力支撑的精神在一点点抽离,眼前的世界变得虚渺而扭曲。 耳边不断响起玄空最后劝告的话。 “施主本就是强行转生,世子的身体更是强弩之末, 如今只能端看造化。” “倘若世子求生意志够强,或许能醒过来也未可知。” “但, 施主还是节哀吧。” “今日之果, 全为往日之因啊。”僧人轻叹。 雨势渐小,少女的脚步却愈发沉重。 她猛然想起戏文中的话, “天若有情,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如今看来,天道却无情。 这样想着, 人已经到了门口,两个腰佩银剑的侍卫还没等她摘下幕篱,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 正要开门时, 秦姝意却先问道:“里面的人寻过死么?” 两人对视一眼, 低声答道:“回夫人, 前些日子闹过两回绝食,我们兄弟硬灌了粥饭, 这些日子安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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