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笔,是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只是一缕孤魂,没有实体,以裴景琛的力度,只怕顷刻之间她就要被击倒在地,他想用一支笔杀人。 盯着那支半空中落下的毛笔,青年似乎大失所望,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随口道:“没人啊。” 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成均,他又继续补充着方才还没说完的话。 “扬州上了岁数的老翁里,知道他身世的人可不少。罔论当年的百姓们口口相传,还有传下来的情爱版本。悠悠众口,他杀的完吗?他又敢杀吗?” 成轻叹一口气,“可是少将军你怎么办?” “我?”裴景琛指了指自己,又露出一抹笑,“我自然是要跟咱们这位陛下,斗到底。” 成均却十分忧虑京中的形势和少将军的处境,“可是当初您不顾一切回临安,半夜硬闯天牢,皇上已经下了通缉,您这时候去了不是正中贼人下怀吗?” “况且,主将已经被削了爵,少将军您,又拿什么去跟临安那位斗呢?”说着说着,他的话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 裴家,只剩世子一个人了。 裴景琛走到放着牌位的条案前,站在秦姝意右手前,怔怔出神,抽出三根细香,点燃后动作轻柔地放在牌位前的香炉里。 “以命筹谋,”他的语调很轻,又补充道:“我得为所有冤死的人,讨个公道;萧承豫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秦姝意的心脏跳动得更快,深吸一口气,哪怕一向知道她这位夫君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但此刻听他说完这些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恒国公被削爵,身为国公府独子的裴景琛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平民百姓;可是坐守京城的却是新皇。 就连秦姝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角莫名流下一串眼泪,润湿了眼角。 原来这世上除了血亲,还有人为她愤懑,还有人想为那些无辜冤死的人命讨一个公道。 从前梦中细碎的场景结合在一起,终于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那个天子号牢房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分明就是眼前的裴世子;那个曾经想要救她、却因晚了一步而愧疚难安;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恒国公世子,哪怕被贬为白衣,也仍旧踟蹰独行。 “谢谢。”少女的眉目终于舒展开。 可是下一秒,一双清瘦有力的手扼上她的喉咙,那具微凉而高大的身躯离她更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音。 “抓到你了。” “装神弄鬼的废物。” 少女纤长的脖颈卡在他的大掌里,竟被死死遏制,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毫无还手之力,胸膛中源源不断地涌上窒息的痛苦。 “咳咳,咳咳......”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她也无力掩饰自己的音调,只能剧烈地咳嗽着,努力攫取着稀薄的空气。 裴景琛彷佛听清了她的嗓音,眸光晦暗不明,尽是不可置信的情态,掐着她喉咙的手猛地松开。 眼前一黑,又骤然一亮。 秦姝意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入目是熟悉的新房,脖颈处传来尖锐的痛意,她不由自主地想摸自己的喉咙,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制止。 面容昳丽的青年望着她,眸中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轻声安慰道:“别摸,方才你咳得厉害,上了药,这时候揉会痛。” 秦姝意眼角湿润,彷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侥幸活着的人,看见面前的裴景琛只觉得恍惚难安,猛地抱住身旁的青年。 二人鲜少有像今日这般挨得极近,幽幽的兰香与冷冽的竹枝香气矫揉在一起。 青年的身体清瘦有力,惴惴不安的少女甚至能听清这具皮囊之下,那些明显加快的心跳声。 秦姝意的声音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说起话来隐隐作痛,但现在她已经顾不得那些细微的疼痛。 “世子,我想和你一起走。”
第60章 她的语调轻而沙哑, 方才说的话就像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落在裴景琛耳边,一下一下地敲着他脑海中的弦,泛起阵阵回响。 生怕青年没听清, 秦姝意侧了侧身子,明知自己现在动作实在不妥, 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个有力而微热的怀抱。 她开始贪恋。 忍着眼眶里的酸涩, 她还是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又强调了一遍, “世子,让我和你一起去扬州吧,行吗?” 乍一听到这话, 裴景琛果然皱了皱眉头。 若说他方才还以为这姑娘不过是随口一提,岂料她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且神情严肃郑重, 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受委屈自然不可能, 自她嫁进国公府, 便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妃,况且他一直约束府里下人, 见夫人如见世子本人, 需得恭敬收礼。 裴景琛将少女微颤的双肩扶稳, 直视着她盈盈的桃花眼, 嗓音堪称温和至极。 “不行, 你不能去。” 秦姝意不再躲闪他的视线, 只蹙眉问:“为什么?” “这次去扬州不比往常出游,出门在外, 又是去收了他们用以牟利的东西。这一路上不知要碰到多少牛鬼蛇神,夫人还是待在京城, 我勉强放心些。” “我知道。”秦姝意有些焦急,连忙说道:“可是世子,我想去,我不怕的。” 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和整个尚书府的恩人,她绝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去扬州这样的虎狼之地。只有亲自在他身边陪着,她才能放心。 才能抵消那些年,她没看见的恩情。 “不行。”裴景琛答得亦是斩钉截铁。 但他似乎对她这样的执着十分不解,略一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开口。 “秦姝意,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入了生魇?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青年温热的呼吸贴在她面前,他的双手还放在秦姝意削薄的双肩上,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生怕她是又见到了那些不好的场景。 秦姝意只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生魇,是真实的前世情景。 就像裴景琛那个子虚乌有的心上人,生魇中的一切虚虚实实,不可尽信;可是她入的梦却是无比真实的,她比谁都清楚,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让她难以忘怀、刻在心头的噩梦。 她不再多言,抬起略有些疲惫的双眸,脖颈间还传来细微的疼痛,眼前人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里,出口亦是言简意赅。 她只道:“裴景琛,我一定会去。” 青年的一双丹凤眼尽是震惊的神色,突然想到她上次露出这般坚决的姿态,还是在去岁的宫宴上,那时两人谈论的还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问她是不是爱慕萧承豫,她说的什么? 她答:“妾一点也不喜欢三皇子。” 现在这样坚决的模样又在他面前撕开,却是为了去扬州。 裴景琛忍着心头无端的猜测,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昨日不曾提起这些事,偏偏睡醒之后主意大变? 他愈发看不透秦姝意,第一次觉得这姑娘身后还背着无限的谜团。她的恨意太浓,严重时根本掩饰不住周身的怒意,可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青年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和心痛,突然开始厌恨自己。 为什么非要在西北军中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年从来不曾回来看一眼?这八年里,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多思多虑、防心甚重的人? 秦姝意看着他的脸,听他的话音亦是郑重,自然不可能糊弄过去,可是她也不能说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却带着记忆得到了转生这件事。 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里惊疑的神色,她低下头,只盯着锦被上绣着的交颈鸳鸯,语调笃定。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世子此行不顺。” 裴景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轻声安慰她,“原是为此,你别怕。我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拿着圣旨,师出有名,收盐兴许会麻烦些,但不会旁生枝节。” “不止如此。”秦姝意迎着他的目光,呼吸略重,但她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不再说话。 诚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扬州盐商富甲一方,朝廷要收盐补贴西北的军饷和粮草,必然会引起这群商贾心思动荡。 但是士农工商,商贾再怎么想要掀风作浪,也注定是不成器的,这是世俗眼光中、表面上的走向。 可秦姝意恍然发现不是,事情看起来根本没有这样简单。 在她在梦中快要窒息时,脑海中涌入了许多细碎的画面,那些曾经被她抛在脑后的琐碎记忆重新涌上来,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西北军情同样告急,彼时裴皇后已然被扯进巫蛊之案中,恒国公辗转于雍州和京城,忙的焦头烂额,名望亦是一落千丈。 整个裴家同高宗的关系降至冰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萧承豫自称愿意献上府中所有金银,并主动揽下了负责西北军饷的差事。 那时裴家已现颓势,桓王和郑太傅不过是强弩之末,萧承豫身后又有礼部尚书府这一大助力,整个朝廷完全倒向了三皇子一派。 她那时终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心如死灰,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萧承豫做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所以就算那日去书房,看到那封从扬州来的信和上面别样的标识,她也并没有额外注意。 可是昨夜那些细微的细节却又浮现在她面前,似乎生怕她看不清,最后竟直接定格在书案的东西上。 所以今天她才这样不顾一切地要跟去扬州。 只因扬州还藏着一件怪事。 所谓平静无波,不过是表象;湖水之下,藏着的分明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隐约之间,她已经碰到了真相。 普天之下,除了盐商,谁能在一夕之间凑齐二十万将士的军饷?扬州的盐商,恐怕早就与远在临安的萧承豫勾扯在了一起。 而那个信上的标识,也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一块纤薄的虎符。 能够调兵遣将的虎符。 所以她要陪着裴景琛,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要去亲眼看看;何况还有在梦里听到的那句话,裴景琛说过的,萧承豫瞒不住的那件事。 离真相越近,秦姝意愈发按捺不住心头嗜血的冲动;她已经很久不能安然入梦,自睁开眼的那一刻,整个人更像是时时刻刻都放在火上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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