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湛照例烤针,背对着少女答道:“无端之梦,是为魇;命数纠葛的活人以血为祭,心绪相通便是入生魇。” 秦姝意沉默。 若是按这个说法,自重生以来,她做的这些梦都是魇;她和裴景琛在林中确实双双挂了伤,鲜血相融亦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命数纠葛一说实在有些勉强,心绪相通更说不上,在林中他们便分头行事,再未见过面,哪里来的因果纠缠? 何况,他明明有心上人。 那姑娘也在临安。 他为了一个姑娘,甚至千里迢迢返京。 这样深厚的情谊,秦姝意闷闷地想,她只是个夹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合作盟友,与裴景琛更无任何干系。 只是,当叶老大夫给她扎针排瘀血时,她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暂时搁浅,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叶伯伯,世子他现在……” 少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去关心另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一番话说得十分没底气,神情有些不自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 老者耐心地收着她胳膊上的银针,却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她继续说。 秦姝意见状,只好狠狠心,一鼓作气问道:“叶伯,世子他怎么样了?他出魇了吗?” 正收拾着药箱的老大夫闻言看向她,少女面上的关切不似作假,眸子里还盛着不加掩饰的紧张,比他上次来尚书府时的生机要更盛些。 这丫头有了几分鲜活气。 叶老语重心长地说:“他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秦姝意先是一怔,眸中闪过震惊,很快反应过来老者的话,樱唇微启,话就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只道:“殿下无事便好。”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提起药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不忍。 经此一劫,这丫头的态度倒也有些变化。 不似最初那般无情,只是这次的生魇并非寻常小事,他已经嘱咐过世子,想必这二人的缘分已尽。 日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叶老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看着纤秀苍白的少女,温声说道:“秦丫头,往后这一辈子还长着,人只活这一世,且往前看吧。” 叶湛本意是劝她同裴景琛缘尽。 可秦姝意目光发散,显然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仿佛又回到去年的广济寺,玄空大师站在古柏下规劝她,莫要为往事所困。 可是每入一魇,她的仇恨都会更深更具体。那些往事,是不可控的噩梦,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烙印。 她忘不掉,也走不出。 只能勉力支撑着这副残破的躯体,一步步地踩着刀尖前行,支撑着她的,正是所有人都劝她放下的仇恨。 叶老见她久久不说话,也不再等,径自推门离开。 秦姝意看向守在身边的春桃和秋棠,神情十分疲惫,露出几分颓意,沉声道:“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春桃面露忧色,正要辩驳两句,却被一旁的秋棠拉住,只好熄了外间的蜡烛。 秋棠强忍住心中的忧虑,又点上一根安神香,方道:“小姐大病初愈,是该好好歇歇的,老爷和夫人那边奴婢去说,小姐放心。” 少女合上双眼,点了点头。 门被关上,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余内间几盏幽幽的烛光,照亮她净白的侧脸。 秦姝意漂亮的下巴放在膝头,静静地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空茫。 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蝶翼,她的眼前却浮现出梦境中的一幕幕往事,宛如走马观花。 一会是那只黑色狸奴扑来的矫健身影;一会是在佛堂中祭奠无字牌位的宁婕妤;一会是萧承豫安慰她“孩子会再有的”…… 还有,夕阳下端坐马上的青年身影,朝着她的方向说出的那句话。 从前的桩桩件件,宛如无意被风吹乱的书页,一张张在她眼前掀开。 少女的眼中不自觉地流出泪水。 -- 次日,骤雨初晴,天光大亮。 春桃起了个大早,端了水来侍候小姐梳妆打扮,却见葳蕤院中一个拿着剪刀裁芽削枝的窈窕身影。 少女穿着一身豆绿色滚边杭绸锦裙,简单地挽了个螺髻,穿梭于院中草木之间,宛如一节出挑的翠绿竹枝,愈发显得清姿卓绝。 春桃这次再是吃惊,也端牢了手中的银盆,忙道:“小姐,您这才刚好,怎么能出来?吹风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秦姝意看向站在廊上催促的春桃,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剪刀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才道:“不出来吹吹,只怕脑子都要生锈了。” 春桃嗔怪地看她一眼,嘴里嘟囔着:“小姐哪次都说自己没事,可是这回昏了半个月,府里可是闹翻了天。莫说老爷、夫人和大公子,便是我和秋棠姐姐,都整日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说着说着,愈发委屈,小姐总这样!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偏她还从不将此放在心上。 眼看这小丫头又要落泪,秦姝意连忙劝道:“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绝不会再如这次一般,以后咱们连府门都不出了,可好?” “小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桃忙出口解释,又看到自家小姐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一时语结,扁扁嘴破涕为笑。 秦姝意见她心情平复,这才轻柔地拍了拍春桃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担忧了。” 言罢她又岔开话题道:“一晚上了,还没去见父亲母亲和兄长呢。” 少女说完朝着一旁的小侍女眨了眨眼,揶揄地笑道:“饭还没吃,我都饿了呢。” 秦姝意还没走到偏厅,里面的秦夫人却好像跟女儿有着心灵感应,从屋里走出来时正对上长廊那头的秦姝意。 秦夫人亦是瘦了一圈,看上去十分疲惫,见到女儿,忙将人拉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她确实无碍,这才勉强放心。 秦夫人拿帕子试了试泪,温柔的眸中尽是心疼,连声叹气。 秦姝意挽住母亲的胳膊,笑道:“娘亲,有叶神医坐诊,您就不用担心了。女儿只当歇了半个月,现下都好全了。” 耳边响起女儿如银铃般清脆欢快的声音,秦夫人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今年春猎适逢她身子不适,没能参加,岂料竟出了这许多祸事。 这半个月她日日看着女儿的病容,担惊受怕,身子骨也渐渐地垮了下去。 昨日夜里直到秋棠那丫头来报平安,这才算是终于睡了一个囫囵觉。 秦夫人抚上女儿削瘦的手,温声道:“去见见你爹爹和哥哥,尤其是你哥哥,这些日子都快将自己逼成杏林大夫了。” 秦姝意看见站在一边的秦渊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 这才半个月,青年哪里还有之前那翩翩儒生的优雅风姿,颌下已冒出淡青的胡须,唯有一双眼略有神采。 主座上的秦尚书看上去亦是十分憔悴。 秦渊先对她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问,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轻声招呼道:“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秦姝意心中酸涩难言,眼眶一热,强忍住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看了看父亲和哥哥,点了点头。 “饿了,早就饿了。” 少女快步上前,看着桌上一溜精心准备的饭菜,眼睛眨了眨,不露痕迹地擦掉眼角的泪。 她又看向一旁的秦夫人,夸赞道:“女儿一尝便知,这是娘亲做的呢。”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着饭,默契地没有提起这次春猎在上林苑发生的一干事宜。 饭后,秦姝意看着匆匆离开的秦尚书,疑惑地问道:“如今既非科举时节,亦不用祭祀宗庙,更无外宾来访,父亲怎的比往日还要忙些?” 秦夫人亦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突然想到女儿此番刚醒过来,兴许是还不知道那件事,便解释道:“你父亲操持的是今朝太子殿下的册封典礼,自然是要比平日忙些。” “什么?”秦姝意脑中的弦骤然绷紧,忙问道:“陛下竟立储了?是哪位王爷?” 难道在她和裴景琛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萧承豫又得了什么机缘,直接册封皇太子不成? 可他现在身后不过只有一个被拔去利齿的姜家,孤家寡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在秦姝意惊疑不定之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还不曾封王,是中宫的五皇子。” 秦渊走上前,对秦夫人拱手道:“妹妹刚醒,她昏迷后猎场还发生了很多事,我需得同妹妹一一讲起,便不在此叨扰母亲了。” 秦夫人见兄妹俩有话要说,也点头应道:“那是自然,只是要注意着,如今你妹妹刚醒,莫要让她费心思量。” 秦渊自然应是。 -- 兄妹二人来到松涛苑,秦渊遣退所有小厮婢女后,才带妹妹来到书房。 书房正中的牌匾题着“海晏河清”四个大字,房中墙壁上悬挂着书画若干,俱是大家手笔。 入目便是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余下四把待客的紫檀扶手椅,红木香案上的博山炉里还燃着上好的沉水香。 待院中一点动静也无,秦渊这才安下心来,闭紧门窗,低声同秦姝意讲起这次在上林苑发生的立储一事。 无人能揣测圣意,那几个在场的驯兽官员亦是不敢乱嚼舌根,只道这立储和拟旨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虽听上去仓促了些,可今上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的。 秦姝意听完,轻叹一口气。 从前对立储避之不及,前世更是因为担心这位嫡子逼宫,狠心将其赶往偏远贫瘠的岭南。 本该是国祚储君的五皇子,偏偏落得个那样的凄惨结局,连母后和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今生却因着裴皇后这一挡刀救驾,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太子,这样的福报,想必五皇子本人也不想要。 高宗此举,无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落在众人眼里也无非是愧疚罢了。 五皇子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最佳人选,是众望所归,此番只是有了一个更为令人信服的受封理由。 秦姝意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大周开朝以来,这还是第一个子凭母贵的人。 不过幸好,入主东宫的不是萧承豫。 上辈子五皇子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储君,萧承豫尚且要对他万般防备,唯恐被他反将一军。 如今五皇子是四海皆知的皇太子,任他萧承豫日后再如何想搬弄阴损招数,也要掂量掂量悠悠众口,更要千方百计地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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