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谨有些醉了,反应比平日迟钝,他用力回想,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年除夕,宫宴进行到一半他便离去,匆匆赶去刑部大牢,却只是站在门口,直到子时烟火绽放,满城欢呼。狱中酒粗劣,他怕王爷喝不惯,嘱人送了一壶仙醉楼新上的好酒。 他一直抗拒着回忆那晚,事情久远,他回想得很吃力。思索间袍袖碰倒了桌上的酒壶,一片碎瓷掉在了椅子上,他却浑然不觉地垂下手。 秦时行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看了一眼满地碎瓷片和他不太清明的醉态,索性把人抱起,跨过一地狼藉,往内殿走去。 直到坐在床边,周唯谨漫长的反射弧跑完了全程,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酒……那壶酒,你认为我下了毒?” 秦时行紧紧地盯着他,不肯漏过任何一个微小神情,声音有些哑:“不是吗。” “不是……”周唯谨摇着头,眼泪又往下掉,“当然不是……”他侧过身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了,“你是因为那壶酒,才离开我的吗。” 秦时行沉默了,就算不是那壶酒,他和黄章也约定了除夕动手。 周唯谨懂了:“所以,你早就准备好走了。你认为……我想杀你。” 他何其聪明,纵然醉着,也一下子全明白了:“你以为我是怒你私动兵马,勾结藩国,以为我想鸟尽弓藏。” 秦时行闭了闭眼:“不是吗。” 周唯谨抬起泪眼看他:“我只是怨你不守承诺,不给我寄信,和公主孤男寡女在一起,我怕你会离开我。” 他怔怔地,不住的滚下泪来:“我怎么会想杀你,你是我的爱人……我怎么会杀你。” 秦时行盯着他不语。 看着他的神情,周唯谨浑身发抖:“你不相信。”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只留下一个颤抖单薄的背影:“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 秦时行心里苦涩,他张了张嘴,却又无言地闭上。 他和皇上之间,从来都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信任与否的问题。 皇上不相信他会遵守诺言,永不离开,所以书信一断,就按捺不住,下令抓他回京。 他不相信皇上对他的感情,坚信君心似铁、帝王无情,所以假死脱身。 周唯谨依然在哭,不过他用力压抑着,声音低而断续:“罢了。王爷今日起……便回王府吧。” 秦时行错愕地盯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到龙床上放着一件白衣,像是他的旧衣。周唯谨背对着他侧躺着,一头青丝铺散,突然,他整个人雷劈似的呆住了。 那一头青丝中,夹着一根白发。 他像被兜头打了一拳,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变了样。又像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身冷水,透心的凉。声音时远时近,他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呆呆地盯着那一根白色,像濒死的鱼一样剧烈喘息。 ……怎么会。 太痛了。比那一剑戳个对穿更痛。 声音还在继续,皇上在跟他说话。秦时行用力听着,只听到个尾音。 “……不会再监视。”周唯谨声音很低,“王爷早些回府休息吧。” 秦时行恍恍惚惚地转身,木然地往外走去。 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计较了,谁对谁错他也不关心了,他只想把周唯谨搂在怀里,抱他,吻他,哄他。想拔掉那根白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走到殿中央,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王爷。” 他停下脚步。 可周唯谨只是道:“翰林院掌院孙修止不日便要致仕,王爷若闲着无事,可去翰林院任职。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他说不出话来,又等了片刻,殿内寂然无语,他便又往外走去。 出了殿门,走下青石宫阶,四周空无一人,秦时行茫然地往前走着。他只是在想,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初见时明眸含笑,皇上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夜晚无人的寂静猎场里,他偷偷搂住那纤瘦的腰身。 互换心意后,他满心纯粹的喜悦,像个吝啬的守财奴般,抱着珍宝看了一个晚上。 他们明明相爱。 他穿过宫墙,走入闹市,和欢笑的人群擦肩而过,停在了仙醉楼前。 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客官!吃点什么?” 他摇头,走到了陈列酒的那面墙。 仙醉楼的每款酒都配着不同图案的壶,他一眼认出了那个壶。 迢汉双星,两只所触不及的手。 目光落在竹标签上。 酒名相思。 他拎着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一口一口喝着,漫无目的地走。 入口极苦,随即是蜜糖般的甜。 爱是苦尽甘来,相思亦然。 皇上没有留他,想必是不爱他了。皇上和他一样,对于感情有着完美主义般的苛求。他记忆中的小公子骄傲而矜贵,可以接受他的怨和恨,却接受不了他的猜忌和不信任。 酒都能苦尽甘来,他们却不能了。 皇上说他不相信,可今晚皇上一说,他便信了。 他问出口时,对方脸上的茫然不是假的,是真的不知,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所以回忆那么久才扒拉出一点端倪。 皇上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要是真做了,他不屑于掩饰,更不会说谎。 多么骄傲的小公子。 秦时行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王府门口,许是接到了消息,秦海早已在门口等着,见状忙过来扶他,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可要先沐浴再休息?” 他木然地摇头,往卧房走去。三年多未归,卧房却一尘不染,连床褥都是新换的,枕头上铺着一件他的旧衣服。 他拿起来一看,旧衣上沾满了干涸的泪渍和血迹。这样的衣服,龙床上也放着一件,他当时以为看错了。 枕头上残留着清苦的药味,他埋入枕头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哭什么啊,疼死我了。” 第二天,秦时行进了书房,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两掌厚的信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晚上才出来。 接下来几天他没出过王府,何方贵和黄章各来了一回,除此之外没人来扰他清静,想也知道是谁吩咐的。 又过了几天,翰林院孙修止来府上拜访。秦时行当年和这老头子当堂呛声,在翰林院门口深谈了两句。后来他去北境,朝中剧变,这老头子竟为他说过话。 三年多不见,孙修止又佝偻了一些,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王爷,久违了。” 秦时行给他倒了茶,问他有何事。 孙修止说:“当年在翰林院,下官见王爷谈吐,便知王爷这双手只合执笔握卷,而非搅动风云。” 秦时行淡淡道:“我本无意。” “所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孙修止捋须笑道,“下官不日便要致仕,翰林院上万册古籍,还有那些一心编书的修撰们,就托付给王爷了。” 秦时行皱眉:“我并未答应。” 孙修止笑得像老狐狸:“据下官所知,翰林院一定有一样东西,是王爷感兴趣的。” “什么东西?” “帝王起居注。” 秦时行心中微动,随即眸带探究地望向他。 孙修止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下官可算明白,王爷当初为何会当堂给下官脸色看了。皇上至今未娶,估计此生也不会再娶了。” 浸润官场几十年,历经三朝,有许多别人看不透的东西,他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 秦时行沉声止住他的话语:“我会考虑,请回吧。” 孙修止笑眯眯地走了。 第二天,秦时行便去了翰林院。 到宫墙外正值上朝高峰,遇到许多官员。所幸,那些官员只是微笑地冲他颔首,似乎昨天才见过面,而不是消失了三年后“死而复生”。 一路所遇官员皆是如此,没有遇到他惧怕的寒暄,秦时行心放下来了。 皇上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照顾他。 之前猜到他身份时也是如此,没有一句质问,而是耐心地给他讲那些“他”“应该”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书房里那些带血的信,心又渐渐地沉了下去。 进了翰林院,他第一件事就是召来起居史官,要来了近四年的帝王起居注,他从那年腊月开始看起。 “腊月十三,帝于御书房候王信,及至天亮,厥,高烧不退,至十五方醒,病重,卧床七日。” “腊月三十,闻王自刎,帝大恸晕厥,高热不退,病中呕血,及至正月十五偶醒,体虚不能下地。下诏抓捕黎松(原兵部尚书)、宋市聪(原工部尚书)在内共二十八名官员,黎、宋当日问斩,余者发配边疆,流放三千里。” “正月二十,帝病重昏迷,至二月偶醒,传帝叔父安信王、楚阳王、武静王入京,留遗诏。” 秦时行手在发抖,他强迫自己看下去。 二月到六月,记录的都是每日用什么药,附着每日脉案,无一例外都跟着一句“帝仍未醒”,极少数时“帝偶醒,口不能言”。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目光很快扫过,似乎怕在那些文字上停留,往后翻,记录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朝政相关,却也不能算是朝政相关。 “十月初三午时,帝召何方贵入御书房,忆王往事,及至夜深。” “十月初四卯时,帝召何方贵入承乾殿,忆王往事,及至午时。” “十月初五申时,帝召何方贵入御书房,忆王往事,及至夜深。” 一眼扫过去,秦时行还以为史官笔误多抄了两条,仔细一看,他有些啼笑皆非起来,心里却更难受了。 “十一月十五,帝用午膳后呕,无法进食。” 秦时行皱眉,拿出纸笔,把附在后面的脉象记录抄了下来。 “十一月十六,帝惊梦,无法入睡,及至天亮。” “十一月十七,帝惊梦,无法入睡,及至天亮。” 连续半个月。 “十二月初一,帝夜宿王府。” “十二月初二,帝夜宿王府。” “十二月初三,帝夜宿王府。”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虐,相信我!!以后都是甜,不过应该快完结了
第68章 查岗 秦时行在翰林院坐到夜深,看完了四本厚厚的帝王起居注。 “帝病卧床”的字眼,每月都会出现好几回,皇帝每到年底都会大病一场。史官记录得很简略,秦时行把近一年来的脉象记录抄了下来。 “夜宿王府”的字眼也频频出现,算下来,皇帝一年中大半年都住在王府。 难怪,王府和他记忆中殊无二致,连仆从都是当年的那些,花园里的花修剪照顾得很好,甚至开得更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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