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看的时候,萧璟侧着脸也在跟看,如今把话说开了,小皇帝倒不怎么遮掩了,大大方方拿过来细细读了一遍,就说,“墨州临着的长江河道太狭,这几个县是该防的,再有就是宁安县,离上京近,秋祀向来又都在这里,决堤了只怕不好。” 他思虑周全,几无疏漏,晏钧“嗯”了一声,“宁安不必防,今年不会涝。” 这话一出,余下两个人的脸都抬起来了,萧頫道,“中书令还能未卜先知?” 晏钧上一次不想搭理的还是萧广陵,“秘书郎,你刚才听墙角,现在又开始妄议朝政,罪加一等,怕是要把这身朝服脱了。” 萧頫哼笑,正巧监侍送茶点过来,他干脆闭嘴不说话,站在一旁捏着凉糕刚吃了一口,又听见晏钧说,“谁许你在天子桌畔吃东西?去那边吃!” 萧頫:“……” 萧璟小声笑了出来,很快又忍住,替他打岔道,“中书令,你还没说为什么宁安不用防?” 晏钧不能说这些奏疏上一世都是他批阅过的,哪里发水患,哪里干旱,他都清清楚楚,“宁安县这么多年都做秋祀场地,本地住民早就不多了,田地也少,何况真有什么,从上京派人增援也赶得及。今年户部钱粮本就紧,倒不如留着后拨。” 说到户部晏钧一停,连带着萧璟的表情也凝固起来——刚才挨了半天打,好容易让旁人打了个岔,又绕回来了! “……长策哥哥,”萧璟先发制人,抓着他的袖子道,“那折子我是真不是故意搁下,定安侯这次入京就是为了讨拨款,可钱尚书你也知道,我……” “批不了就可以搁着不管了吗?”晏钧道,“户部的门都让定安侯堵了,陛下不裁定,难道要他们打出个结果来?” 定州铁骑近年忙于扩张,钱粮需求大得惊人,往常都是直接上书,无奈户部总是拨一半留一半,萧广陵这次入京说是陪世子殿试,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来要钱。 他领兵久了,做事也没遮没拦,奏疏交上去萧璟给拨了款,他就直接搬了张凳子坐在户部门口,拎着皇帝的朱批当场追债,钱尚书是读一辈子书的儒生,从来没见过朝廷亲贵这种流氓法,吓的每天上朝都递奏疏给皇帝哭诉。 “户部也有自己的考量……” 天子有时未必能一言九鼎,特别是户部这种钱粮部门,尚书若是不想松手,就敢一本一本往上递奏疏,死活扣着不给钱,萧璟道,“我倒是觉得,小叔这种办法特别管用,与其跟钱尚书打嘴皮官司,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闹……” 晏钧差点被他气笑了,愈发觉得萧璟就是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一肚子诡计心思,“这次定安侯得了逞,下次是不是谁都能去六部门口坐一天,再之后是不是就有朝臣敢来保宁殿静坐了?” 正说着,那头吃凉糕的萧頫轻咳一声,“中书令用词谨慎些,定安侯是为了定州边防要钱,怎么能说是得逞。” 晏钧道,“秘书郎也不必竖着耳朵听了,我倒有问题想问你,定州军防年年都拨款,怎么年年还递折子要钱?” 萧頫咽下糕点,理了理袍袖站起来,“中书令既然问了,我就同你算一算。” “每年拨给定州的钱粮差不多16万贯,年份差些还要少,这些钱刚刚够定州铁骑的军饷杂务,但中书令,你知道今年铁骑扩充了多少人吗?光是重甲营,就多了一千人。” 萧頫笼着袖子,语气平淡,“在我们定州,人人都怕下雨,雨一多,冬天就会下大雪,戈壁草滩都会被雪盖住,东拓人活不了,就会拼了命地南下——这几年雨这么多,没有重甲骑兵怎么守得住定州?户部觉得养活眼下的铁骑就够了,那就请他亲眼去看看,东拓弯刀到底有多么锋利。” 一席话说完,书房中寂静无声,连着晏钧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沉吟片刻,他道,“这是两码事,定州的款要拨,定安侯也不能堵着门耍无赖。” 萧頫笑笑,“谁愿意死皮赖脸要钱?中书令要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和侯爷说说。” * 说是自然要说的,但必然不是在户部门口。 晏钧想想那个画面,他和萧广陵在门口谈话,那位说不定还会揣一把花生米,一边把花生衣吹得满地乱飞,一边笑嘻嘻地威胁他,“中书令,钱大人再不给我拨款,我就只能带着弟兄去他家蹭饭啦。” 南楚的国境线三十年前只在明州,再往北大片绿洲都受着东拓的挟制,他们三五不时来劫掠一下,南楚的商队根本没法歇脚,间接导致了域外的香料物资价格奇高。萧广陵当年还在做世子,是他和父亲一同把蛮夷赶出百余里,硬生生打出来一个定州,建立边防,南楚的边患才算缓和不少,因此萧广陵虽然四处风流,凡事不守规矩,总还能稳稳坐在定安侯的位置上。 说起来十分矛盾,他明明是个无赖臭流氓,却又是整个南楚都得倚仗的神。 ……虽然这位神仙风流得太过了一些。 晏钧以手扶额,一方面是满房间的香味甜腻呛人,一方面是萧頫似笑非笑地坐在他身边,嗑瓜子。 “侯爷他……”晏钧忍了忍,终于道,“哪怕晚一点回营,我也可以等的。” “他不回营啊,”萧頫自然地接口,“芳溪坊离户部近,他懒得早起进城,住这好几天了。” 世子显然很适应他老爹所作所为,说不定也学到了八九分,晏钧一提要见萧广陵便带他来了芳溪坊,熟门熟路开了个房间坐下来等。 “知道中书令讲究,这间房我常来,基本不接待旁的客人,千万别拘束。” 萧頫说着话,嘴里的瓜子壳咯吱咯吱响,显然在看他笑话。 中书令清正自持这件事是出了名的,别说花楼,就连逢年过节去瓦舍看个影子戏都难得,以至于芳溪坊那位见天和各位大员打交道的鸨母都没认出来。 晏钧瞥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提起酒壶往萧頫面前一搁。 “既然这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喝什么酒吧?” 他施施然坐住了,见萧頫没有动作,眉梢微挑,“秘书郎有劳,请吧——哦对了,顺便请侯爷醒醒酒,否则我只好敲门拜访,若看到什么失了侯爷的面子,也得请他包涵了。” 萧頫:“……” 不进花楼,又不代表他是个老古板,晏钧单纯讨厌嘈杂的环境,还有那些乐姬歌伶拙劣的表演——若有好苗子,早就选进梨园司去了,在这种地方算怎么回事?看女人就看女人,非要遮遮掩掩说风雅。 萧頫今天在他身上吃了两个瘪,又想想官大一级压死人,终于不情不愿地低头了,提着酒壶起身出门,只把晏钧一个人留在了房内。 芳溪坊专为接待权贵,每个房间都十分宽阔,房间尽头摆着一架邹纱屏风,隐隐约约能瞧见后面一道暗门,大概是专为表演所设,没过多久,就有个抱琵琶的乐姬从暗门里走出来,就坐在屏风后面,抬指在弦上一拨,奏了几个小节。 “……出去,这里不用你。” 怕什么来什么,这姑娘的琵琶技艺真叫糊弄,右手滞涩左手走音,听着简直折寿,晏钧十分头疼,连忙叫住她。 琵琶声停。那女子却没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隔着屏风望了望,随即起身走了出来。 倒是个美人,身量纤细,典型的花娘打扮,交领领口拉得低,一打眼就能看见一痕雪脯,抹胸是半点不见;脸上半遮半掩地带着面纱,行礼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晏钧打量她一下,忽然道,“你是个哑女?” 花娘轻轻点头,抱起琵琶怯生生地抬眼望他。 晏钧的呼吸滞住了,他一下握紧手中酒杯,紧紧盯住花娘的脸。 那被面纱遮掩的半张脸轮廓纤巧,鼻梁较寻常女子更挺些,可这些都不算夺目,只有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瞳,狭长精致,眼尾风流上翘,是标标准准的凤眸——或者说,那是一双像极了宫城中少年天子的……眼睛。 ---- 不是替身文学,姑娘是小龙套
第14章 十四 =====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 房门被紧紧合上,萧頫站在房中皱起眉,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也颇为陌生。 小花娘显然被吓到了,整个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面纱已被摘下,萧頫托起她的脸一瞧,不由得也骂了一声,“妈的,真像。什么情况?” 没有遮掩,那张脸像谁更加显而易见,若是见过天子的人,哪怕只是远远一望,也能立刻从她脸上找到相似点。 “她不会说话,别问了,”晏钧脸色也不好看,看她别扭,不看她更别扭,“这事不正常。” 萧頫说,“要么有人故意找来的,要么就是跟那位有点血缘关系,肯定不正常啊。” “那位的母亲出身博陵谢氏,且不说只是血亲不会这么像,谢氏女从不嫁平民,怎么会有后代流落在此,”晏钧冷冷道,“还有一点你忘了,泽行,这里每日进出多少官员权贵?” 萧頫一怔,旋即意识晏钧不是在发问。 这是京中权贵最常来的地方,见过天颜的人数不胜数,若有一个……如此相像的花娘,怎么会了无声息?只怕京中早就传疯了。 “那就是有人特地送来的,”萧頫就地坐下,思索一下对花娘道,“哎,你的喉咙是天生就哑的么?” 花娘早吓得哭了,含着眼泪摇摇头。 “果然,”萧頫不意外地点点头,看着对方梨花带雨的脸,忽然抬头对晏钧道,“不会是有人故意送给你的吧?” 晏钧:“……别胡说。” 室内光线不好,萧頫的眼睛又有一点碧绿,他说,“中书令,我的意思是,这人想要讨好你,助你在朝堂上更进一步,给你送把柄来了。你想哪儿去了?” 他这会还有闲心撩拨,晏钧面不改色,“我想的就是这个,不可能。” 不论是官职抑或权柄,他早就进无可进,难不成谋反称帝?还是靠这个花娘辖制天子以摄政?那这幕后黑手简直又疯又傻,趁早找根绳子吊死实在。 碧绿眼睛的世子笑笑地看他,又说,“那也得出个结果,你带回去还是我带?要不然就地处理了。” 既然有这张脸,想也知道不能留在花楼里了,但萧頫把灭口说的轻描淡写,吓得小花娘筛糠一样地抖,可怜兮兮地低声抽泣。 晏钧看得不忍,正要开口,门外忽然有人啪得拍了一下门,醉意朦胧地喊,“小杂种!开门!” 吃醉了酒的萧广陵终于姗姗来迟。萧頫从地上起身给他开门, 不防备被他爹一巴掌呼在脑袋上,萧广陵说,“处理处理,老子哪天把你处理了!一点教养都没有。” 他醉意未消,踉跄着在晏钧旁找了张椅子歪下,墨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披着一件外衫,连鞋也没有穿。
6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