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能不能不娶妻,不生子?” 晏钧停下手,午后日光盛极,萧璟那么站着,侧脸就隐没在点点碎金里,神色看不分明。 “照棠……” 十五岁开始,萧璟就常常问他这个问题,晏钧答了许多遍,到如今,他仍是只能这么回答,“你是天子。” 萧璟不意外地笑了一下,一点金光调皮地落在他的唇瓣上,继而消失在唇齿间,“是啊,可惜爹爹只有我一个儿子,可惜那年我还太小。” 他看向晏钧,语调突兀地转冷,“那你呢?难道不恨我吗?” “扶云台我手段使尽,还让你背上嫉贤妒能,揽权专政的骂名,你不心生怨怼吗?你不会意难平吗?” “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做这些事?” 萧璟越说越激动,见晏钧不开口,他后退一步,抬手将小桌上的茶盏扫落,扬声道,“中书令!回答朕!” 那一声过于用力,萧璟喊得声音劈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晏钧上前拉住他,却被他挣得根本按不住,只好把人箍在怀中,狠命掰过萧璟的脸,自己同样咬着牙,“你听好了萧璟!我只说这一次。” 有些人的情感是一泓溪水,透亮清澈,里面沉着多少沙砾,多少碎金,一眼就能看得轻轻楚楚;有人不一样,他是死死扣住的珠蚌,任凭内里的宝贝多么珍罕,不用刀子撬开蚌壳,也绝不会泄露一点出来。 “作为臣子,扶云台那些事,没有人会不寒心,你要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近乎是恶狠狠地,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因为我舍不得你,听明白了吗?” 吐尽了,剖白了,也只能言尽于此。含光的珍珠只微微一闪,就被他重新藏起来,萧璟那样聪慧,不可能不懂。 晏钧是这么想的,他很快松开萧璟,努力平静地说,“别再闹了照棠,你是天子,知道外面有多少耳目在看你……” “我知道。” 萧璟突兀地打断他。片刻不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一弯,“我是天子嘛。长策哥哥,你早些说出来多好?省得你难受,我也难受。” 他的反应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晏钧皱起眉,“照棠,你……” 萧璟却已挥了挥手,倦极了似的,“我还要去观文殿,中书令……哦,不必了,我走就是。” 他不闹,不哭,也不看晏钧,对着镜子理好衣襟,就那么撩帘出去了。 刚才那一通闹,保宁殿侍候的人全都听见了,正大气不敢出就见帘子一撩,居然是陛下走出来了。 “……” 小监侍们开始慌了,面面相觑,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崔忠承。 崔忠承到底是老人儿,也只有他敢过去触萧璟的霉头,迎上去道,“陛下,是去观文殿吗……” 陛下没有回答。崔忠承等了许久,悄悄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 萧璟年纪小,哭闹发脾气都是常有的事,虽然挺闹人,但顺着毛哄一哄,再不行搬出中书令,也就混过去了。今次却不大一样,小皇帝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差得要命,一双眼瞳看不见似的没有焦距。 那模样,还不如哭一场呢! 崔忠承这下急了,连忙去扶他,才发现萧璟藏在袖里的手抖得厉害,整个人一碰就倒,勉强站稳了才叮嘱他,“叫轿辇……不,就这么去吧,你陪我去。” 崔忠承小心翼翼,“陛下要不然先回去休息一下,我通知各位大人来此……” “不去观文殿,”小皇帝喘过一口气,低声道,“去昭泉宫。” * 今日事务不多,郭远霜早早从部门出来,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喜滋滋地往芳溪坊赶。 都说成亲啊登科啊都是人生乐事,但郭远霜不这么想,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有什么意趣?又要守规矩又要争贤德,贤得连在床上多几个花样都不愿意。 花楼就不一样了,小娘身子既清白,又是这种地方出来的,想必销魂得多,也不枉他花了那么多钱。 郭远霜想着就咂了咂嘴,急不可待地撩袍下车,径直往芳溪坊大门里冲,抻着脖子喊,“妈妈!我来接人了!” 鸨母正在楼下迎客,见他来了笑道,“哎哟,来了,人在上面呢。” “没人动过吧?”郭远霜有点猥琐地笑一声,“要是验出来,可就不给尾金了。” “放心,清白着呐。”鸨母的笑容有点僵硬,不过掩在浓浓脂粉下看不出来,“客人快请。” 郭远霜也没注意那么多,三步两步走上楼梯,推开门腻歪地叫了一声,“心肝儿~好郎君来接你了~” 桌前坐着一个姑娘,郭远霜随便扫了一眼,很快又略过去,“心肝儿?人呢?” 没喊两声,就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轻轻一拽,是那个姑娘,怯生生地望着他。郭远霜一怔,突地发现这姑娘无论是身量衣着都有些眼熟,再一打量,连他也迟疑了,“你……?” “怎么,郭巡官不认识了吗?” 房门被打开了,郭远霜乍听人叫他的官职,悚然一惊,再回头,就见房门旁倚着一个人,正是前几个月刚任职的秘书郎萧頫。 “哎哟,是秘书郎啊,吓死我了。”郭远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拍着胸口道。 萧頫似笑非笑,“怕什么呢?不就买个姑娘。” 郭远霜心里暗暗庆幸,面上笑着说,“这不是家中有河东狮……可不得小心点,比不得侯爷和秘书郎潇洒。” “唔,”萧頫点点头,“不过巡官手头倒是很松,我这俸禄可赎不起芳溪坊的姑娘,还是清倌吧?” “嗨,吏部嘛,吃的就是任职调命这碗饭,下面那些县官多少……”郭远霜捻捻手指,陪着笑道,“秘书郎,既然碰见了,我们喝一杯去?” “那敢情好,”萧頫眼神里带上一丝戏谑,他道,“不介意我再叫个朋友吧?” “当然!秘书郎的朋友,来多少我也得招待好……” 郭远霜满面堆笑,甚至还挺热情地抬起手,一个“哎”字还没出口,就硬生生噎了回去,举着手僵在了原地。 “中……中书令……” 他僵硬了半晌,咕咚一声跪下了。 也不是别的,主要是身在官场,不怕你狮子大开口,就怕你两袖清风,什么也不要。特别是晏钧这种,位高权重又深得圣眷的,他不肯递把柄给人,处理起人怕是也半点不带磕巴。 更何况林如稷的事之后,他们这些人也多多少少看明白了,晏钧不贪,那是奔着摄政去呢,现在自己无意说漏了嘴,那还不是等着被拿去做功绩? 几个人进了房间关上门,晏钧其实什么还没说,郭远霜脑子里已经过了一大圈利害,最后咬一咬牙,他爬过去猛磕一个头,“中书令,恕下官斗胆,您先别忙着享乐子,近来风闻不对,怕是对您不利!” 晏钧坐在他面前,嗯了一声,“怎么?” “还不是看您最近君恩隆盛,都眼红嫉妒,我听同僚说,不少人憋着坏要弹劾您呢!”郭远霜见有戏,赶忙说,“特别是吏部,嗨,都乱了套了,有事没事都要提您一嘴!” “所以呢?” “我心想这哪行啊,赶着跟他们吵了一架,又怕您觉得我多管闲事……” 郭远霜的胖脸挤成一团,偷眼打量晏钧的反应,“哎哟,下官多嘴,中书令恕罪。” 他这一通投诚的话递出去,没想到石沉大海,晏钧什么反应也没有,不由得额上见汗,等了片刻,才听见晏钧慢条斯理地说,“买了个姑娘?” “啊……啊。” “不觉得姑娘有什么不一样了吗,”晏钧淡淡地说,“见过她之前的脸吧?” 郭远霜脑袋里轰隆一声,心道要完。 其实他官位不高,上朝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天子,但这姑娘实在是太像了,让人一下就瞧出来。 那可是天子啊。 明明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却随便挥挥手,就能叫他这种小官万劫不复,只因为他生在天家,血脉尊贵。 呸,他也配。 郭远霜之所以愿意花重金买下这个姑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存了折辱的心思,要是能把这张脸捏在掌中随意玩弄,想想就觉得爽快。 但现在,他哆哆嗦嗦,上牙磕下牙,“下官……下官不知……” “噗。” 他听见萧頫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把什么东西扔在他面前,“在中书令面前撒这种谎,巡官还是挺大胆的。” ---- 晚一点有二更,等我。
第17章 十七 ===== “不敢!不敢!!” 郭远霜瞪着地上那张人皮面具,一下子吓得快晕了,他知道这事一旦捅到皇帝面前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求中书令开开恩!!下官……下官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实在是一时昏头,求中书令高抬贵手!!!” 晏钧没什么表情,任凭郭远霜抓着自己的袍角,颇为冷静地开口,“身契拿出来。” “哦,身身身……身契在这。”郭远霜赶紧掏出来,捧给晏钧。 “你从下面捞的赃款?” “下官都交!!”郭远霜扯着嗓子表忠心,“中书令是喜欢字画还是珠宝,下官……” 话音未落,晏钧抬起脸,冷冷盯了他一眼,“郭远霜,你还真是贼心不死。” 郭远霜呆愣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臣是献给陛下的!献给陛下的……对,那个……碧玉屏风!下个月中秋正合适!” 晏钧道,“还不够。我要吏部收受贿赂的名单和数额。” “啊……这……” “你不是一心向着中书令么?”萧頫在旁接了一句,他也拉了张凳子坐下,凑过去看着郭远霜,“怎么,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在吏部坐稳屁股吧?” 郭远霜本来就白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了,他呆愣了半晌,两行眼泪哗啦从小眼睛里流出来,带着哭腔道,“多谢……中书令,还有秘书郎,留下官全家一命,下官明日就递辞呈……” 他跌跌撞撞地行了礼离开了,也不知晚上还能不能睡得着。 晏钧坐着没动,倒是萧頫抱着胳膊往外瞧了一眼,回头道,“郭远霜家底好像不止一架玉石屏风吧?” “他家里三个儿女,丢了官,不要逼得太紧,”晏钧道,“不是还有名单吗?挨个吐出来,凑够定州要的钱不难。” 萧頫点点头,“可惜只能换成物品,让侯爷自己转手去卖吧。” 晏钧:“你跟你父亲关系又不差,怎么老是叫得这么生疏?” “不想叫爹不可以吗?” 萧頫一般只在熟人面前这么说话,跟晏钧属于例外,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也凑合着共事到现在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身契瞧了瞧,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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