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顺着对方所指,回头望去。此时两人已经沿着阶梯走到高处,诫严堂已经远得几乎看不见了。 方才施予他那样深重庞大的压力,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座又小又矮的屋宇。 “那个诫严堂看起来是不是很新?” 云落一愣。的确如此,蓬山老祖开山建宗已有数百年,宗门上下处处透出古旧庄重的气息,偏偏那里像被重新修葺过。 “当初被我弄塌过一回。”李识微云淡风轻地解释。 ……似乎听到了很不得了的宗门历史。 “我虽说是老祖的徒弟,但不是在这儿长大,而后初来乍到,都不相熟,难免会有些摩擦。” 身边这位果然是个奇人,当下已是如此,年轻时恐怕更加离经叛道、行事嚣张。 云落假想着当日场景,不由小声嘀咕:“定是他们误会在先。” 这论断好像有点偏心,李识微笑出了声:“不错。” 谈话间,脚下缩地成寸,倏忽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云雾霭霭,近处绿草如茵,竹林间挑出青色的檐角,山石上流淌着碎玉般的溪水。视线所及之处没有旁人,但水流潺潺,间或鸟鸣清脆,倒不显得冷寂。 “我从前很少来这儿。”李识微环视一番,正如方才所言,他入宗门的时间很晚,又总在闭关修炼,这长晴峰分归他所有,于他而言却陌生得很。 “是不是荒凉了些?” 云落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喃喃道:“这里很好。” 天行宗脉系庞杂,各峰高低远近不同,气候风景迥异,如果这般景象还被称作荒凉,那他前世修行的地方可以说是寸草不生了。 “那就好。”李识微放心地点了点头,“你暂且在这儿住下。” 暂且?云落猛地回了神,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 说好的……徒弟呢?难道都是唬别人的? 仰视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意外,而李识微像没注意到似的。 云落没移开视线,依旧凝望着身边人。 身姿挺拔,目光清朗,嘴角似乎总有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天地之大都尽在眼底手中,总会像拂去尘埃一般,消除他的厄运。 是他重生至此最大的变数。 两人的手早已放开了,云落往前一步,主动伸出手,牵住李识微垂下的玄色衣角:“……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李识微的那抹笑意顿时更明显了,偏过头:“嗯?什么?” 果然……修仙者耳清目明,怎么可能听不清。 云落五味杂陈地咬了咬牙,提高声音,更加笃定:“我想拜您为师。” “为何改了主意?”李识微看向他。 “……我不想再受人摆布。”云落不假思索,最直接也最深切的愿望倾吐而出,“我想好好活着。” 少年仰着头,长而密的睫羽在日光下闪动,眼眸纯净真挚,似乎还燃烧着别的什么,坚定而蓬勃,莫名地落进了内心深处,拨动出几声悠扬的弦音。 李识微会心一笑,伸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好。” 长晴峰主殿,室内静谧,衬得心跳声愈发清晰。 李识微坐于主位,少有的姿势端正,看向云落的目光柔和。 云落不是第一次拜师,可似乎更加紧张。这一拜下去,他就再次成了内门弟子,不过幸好人事皆非,只愿往后也能另走他路。 他跪得郑重:“师尊。” 这就是听到的第一声“师尊”了。李识微欣然回应,伸手将人扶起,又转了转手上的储物戒。 一枚清透的玉璧现于眼前,其上云纹飘逸,光彩流转,李识微手捻一诀,玉上光华大盛,转眼又恢复寻常。 李识微将玉璧递给对方:“往后带在身边,若有危急,我会知晓。” 云落眼中一亮,双手接过,将其拢在手心:“多谢师尊。” 一场拜师礼简洁又清净,两人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师徒。 天行宗的另一角落,光线昏暗,寂静无声,主位上隐约坐着一位白衣男子。 两名执事从门外闪身而入,忙不迭走向他,躬身行礼。 “人呢?”男人声音冰冷。 执事讷讷道:“被带走了。” “谁?”他顿时错愕,甚至向前倾身。 “是九长老。我,我们也不知道。”执事额上浮出冷汗,结结巴巴地陈述当时情景。 一时暴露的情绪转瞬消失,执事讲完时,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靠回椅背上,沉声道:“你们办事不利,被长老训诫也是应当的。” 其中一名执事惊讶地抬头:“大师兄,不是您说……让我们把他……”紧接着被另一名执事刀了一眼。 “我说什么?”被称作大师兄的人冷冷看着对方,气势肃杀,语调缓慢,“我什么也没说过。” “是。” 行礼告退时,那执事还在嘀咕:“那个被害的弟子……” 另一执事推搡他走远:“这种事也要问?区区一个外门,死了便死了。” 门外话音渐稀,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白衣男子一人,面色阴沉,拧紧的眉头间满是不解。 “两次英雄救美被同一个人截胡,我都要心疼你了。” 这嗓音轻佻细弱,从不远处的屏风后传来。 “……我没让你下死手吧。”男人揉了揉紧皱的眉间,语气比方才更冷几分。 屏风后安静了,不知酝酿着什么,又突然响起不满的嘟囔:“那山头直接被削平一块,若不是他急着救人,我又跑得快,只怕我此刻已被他逮住了。” 停顿片刻,语调上扬,像一把明晃晃的勾子:“你说,要是我真被逮住,会不会将你供出来?” 男子并不理会,起身就要离开,而不等他动作—— “当然不会,我什么都没了,往后只能仰赖你了,道长……啊,不对,应当是……师兄。”
第7章 七 师兄 ======= 云落趴在榻上,觉得自己像一只动弹不得、任人刀俎的刺猬。 “原来他们抓你去是为这个事啊……” 今日的诊治已近尾声,慕紫苏将一根根银针收回,嘴里絮叨着:“他们也太乱来了,你怎么会下那种黑手呢?” 云落正神游天外,突然注意到了这句话:“哪种黑手?” “诶诶,别乱动,我还没收完呢。”慕紫苏按住了他,“这个事还是我最先发现的……” “那天我去后山采药,就见乱草深处探出几节形状奇怪的东西,远看像干枯的木头,走近了扒开草丛,原来是一具干尸的手指。” “干尸?”云落差点又要动弹。 “那死状可惨了,看着也不像自然风化的,一摸就知道,这人的灵力被全部耗尽了,也不知是遭了什么事。” 慕师姐一脸的同情与怜惜,但毫无惧色,云落心想,不愧是医修。 “我原本还想再探,结果诫严堂的人来了,说这事归他们管,把尸体打包收走了。” 说到这里,慕紫苏忿忿的:“哼,凌霄真人闭关,应师兄也不在,那些人就乱了套了,居然把你抓去问。” 两个熟悉的名号一晃而过,云落又是一惊。 见他一副惊疑表情,慕紫苏也疑惑起来:“你不知道吗?诫严堂在凌霄真人治下,不过他老人家总是闭关,所以实际上是他的亲传大弟子在管。” “我……不太熟悉。”银针全部收去,云落从榻上坐起,动作迟滞。 “你出身外门,至少见过应师兄吧,毕竟他还统管外门课业。”慕紫苏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一表人才?” 云落缓缓点头,表情隐约有些僵硬。 慕紫苏没有注意,说得愈发起劲:“应师兄可真不容易,这宗门上下多的是清高之人,没几个愿意管那么些杂事的。” “哦对了,你说巧不巧,他前几日刚回来,也捡回来了一个小师弟呢,好像是叫……黎钟。” 黎钟……云落离开碧丹峰,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方才的对话似乎仍盘旋在耳畔,他的内心如波涛起伏。 极夜峰的收徒标准向来严苛,上一世除他以外再无新人,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变了。 云落猛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无论如何,与他无关,他离那些人越远越好。 “师弟。”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这声音耳熟,像一把陈年的、淬着毒的暗箭,恍惚间径直将人击穿。 云落浑身一凛,寒意瞬间爬上脊背,拼尽全力才勉强站住,维持着冷静转过身,露出寻常的微笑:“应……师兄。” 来人在他面前站定,一袭白衣,笑容和煦:“果然是你。” “我听说诫严堂的人找过你,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云落的背上滑下一滴冷汗。 “我还听说你缺席了宗门大考,又成了九长老的弟子?” 云落垂下眼睫,移开视线:“我遇到了魔物,是师尊救了我。” 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攥了一下,然而面上不显,只深深叹了口气:“唉,刚一回来就发现自家的小师弟成了别家的了。” 云落抿着唇没接话,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九长老是火灵根,而你是木水双灵根,并不相符,另外,他此前从未有过弟子,教导起来怕是会有疏漏……师兄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今后虽然不在同一处了,若是不嫌弃,有什么疑难还可以来问我。” 字字关切体贴,却如针刺般扎在心上,云落低声回答:“不会的。”不知在反驳什么。 不待对方继续说话,云落连忙道:“师尊还有事找我,我得先走了。” “嗯,好。” 云落匆忙离开,走过很长一段路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可仍然觉得背后黏着阴暗冰冷的目光,直让他打了个寒颤。 日有所遇,夜有所梦。梦里正是暮春时节,天行宗的山门外落花如雪。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也想登仙?” “时候都过了,早干嘛去了!” 此时的云落还没有山门口的石墩子高,胳膊细得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焦急地抬起一张小脸:“我在路上遇到了流匪,所以才……” 守着山门的弟子看清了他的脸,愣了一瞬,表情顿时从不耐转变为兴味盎然,油腔油调的:“喊几声好哥哥,我便放你进去。” 云落吓得后退一步,那人竟然上前来拉他:“躲什么?喊一声听听。” “放开我!”云落往后挣扎,忽地背后撞上了什么。 拉扯他的弟子也顿时悚然,松开手,战战兢兢地行礼:“应师兄。” 云落惊讶地回头,春风乍起,满天烂漫的飞花中,站着一个清俊男子,长身玉立,霁月光风,一身衣袍比花瓣还要洁白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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