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公务缠身,来拜访陆尘远的这半天都是忙里偷闲,东西送到之后就得赶紧回去接着忙。 陆尘远送走了邓季同,复又坐回桌边。 邓季同这次留下的,除了三人的骨灰,还有沈云依写给他的一封信,以及一份洞庭的地图。 沈、云、依, 陆尘远静静地看着信封上的这三个字。 距离那个晚上已经过去很多天,他心中的那处空缺依旧没能补全。他的意识和身体好像成了两个彼此交融又毫不相干的东西,身体在吃饭、赏景、睡觉,兢兢业业过好每一天,被困在躯壳中的意识却只想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 久等不到陆尘远,莫影寒来到堂屋,看到了静坐的身影,三个木盒,和摊开在桌上的信纸, 他顿了顿,压下心中翻涌混乱的思绪,轻轻走了过去,眼睛往桌上扫了一圈,已是猜出个大概:“公子,我们要启程了吗?” 陆尘远恍然回神:“是,去洞庭。” 答应过沈云依的事,他一定会办到。 或许,等到这最后一桩事情了结,他就能真正放下呢。 一路向西缓行,从颍川到洞庭,大黄马拉着马车,走了小半个月。 沈云依送来的地图上详细标注出地形和方位,让陆尘远和莫影寒几乎没走冤枉路就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个位于太湖东南一隅的山林,山林掩映的地方有三座相邻的木屋,窗口正对着广阔的湖面。 屋前是一小片空地,被人悉心除去杂草,修茸平整,周围零零散散有一些剑气劈砍的痕迹,似是修习武艺剑术的地方。只是主人家久去不归,泛黄的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难免看着萧条些。 木屋的背后,陆尘远还找到一条延伸向山里的小道,用沉木铺出向上的台阶。 拾阶而上,路的尽头是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一座矮亭坐落于此,亭中摆放着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桌面上用白色的线刻着十九横十九纵的棋盘,在桌子的一侧放着两个棋盒,一为黑,一为白。 陆尘远坐在石凳上,一抬眼,水光粼粼的湖面尽收眼底。 他起身轻轻拂去桌上的枯叶,仿佛能够看到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结伴于此,黑棋白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你来我往,那二人低吟浅笑,间或抬眼眺望那辽阔又平静的太湖, 岁月静好。 微凉的山风拂过矮亭,吹得落叶沙沙作响,也吹散了眼前一场幻梦,虚幻的人影化作交缠的两片枯叶,乘着风不知去向。 斯人已逝,回到这里的不过是一捧黄土。 “公子……还好吗?” 陆尘远恍然惊醒,飘荡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我没事……阿影,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木屋前,从马车上取出那三个盒子,在看得到太湖的地方葬了下去。 陆尘远拍开酒封,以一碗清酒敬长眠之人, 人世多烦忧,何妨早归去? 愿九泉之下再无纷扰,愿逝者得以安息。 而他……终归要继续走下去的。 席地而坐,路尘远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这些酒是他从这附近的酒家买来的自酿米酒,味道甘甜清冽,往常喝上十坛都不算什么,如今不过是一碗下肚,他却醺醺然已是有些醉了。 陆尘远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眼前的天光水色都化作入喉的苦酒,辛辣得很。 那些积压在心底多时的惆怅和不痛快终于找到了出口,一 楠碸 股脑涌了上来,叫醉酒的人不吐不快, “……阿影,要是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那该多好啊……”
第78章 往事不可谏 穹宇曾对他说过, 这个世界乃是以“江湖”为蓝本演化而来的,于是在初入此世时,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景, 他总免不了拿去和记忆中的“江湖”做一番对比…… 真实的邓季同和“江湖”里的样子可真像,都是国字方脸, 一身正气, 凌霄剑派的大师兄真是好久不见,当年他还领过不少次师兄的爱心礼包呢, 这鬼见愁怎么和“江湖”里不是一个打扮,难道是他认错人了? 楚楼主看着比碎雪楼小筑里的模样惊艳好多! 奕鸿长得好, 气质好, 脾气好, 武功还高,怪不得能成为“江湖”的排面, 阿影人这么好, 怎么能是“江湖”里的背景板呢…… 诸如此类。 可随着他逐渐融入这个世界,他逐渐明白了, 身为六扇门捕快的邓季同有他的责任和担当, 作为凌霄剑派弟子的江逸川不总是呆在门派什么都不干专门送礼包, 被誉为“鬼医”的鬼见愁有他永远救不回的人、永远挽不回的遗憾, 楚怜卿以女子之身稳坐碎雪楼楼主之位, 靠的绝不只是“好看”二字, 奕鸿号称谪居人间的白云仙, 也有回不到的过去和寻不到的故人, 至于莫影寒, 或许在“江湖”之中他只是个头顶“路人甲”的黑衣小喽喽,没有名字, 更都不值得玩家认真出手, 可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有自己的悲欢离合。 还有沐婉柔,重阳子,塔姆扎,沈云依…… 这一方天地或许是以“江湖”为根基来演化的,但是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世界了。 景是真的, 人是真的, 爱是真的, 恨是真的, 江湖上的纷纷扰扰,人世间的万般忧愁, 这些都是真的。 而现在,在陆尘远已经接受这是一个真实世界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的希望, 要是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那该多好啊。 是游戏的话,他可以无限存档,回到过去,反复经历同一个故事,直到打出他想要的结局, 是游戏的话,他可以飞天遁地,可以起死回生,可以将所有的悲伤落寞都扭转成他喜欢的样子, 是游戏的话,阳瞿血案不会发生,沈云依和江振宇现在还是人人羡艳的神仙眷侣,他们和吕震之间能够解开心结,纵使不能和好如初,尚有一份结义之情。 但这不是游戏, 一切都是真的, 发生过的事情已成定局, 逝去的人也无法复生。 他陆尘远自诩天外之人,江湖过客,所能做的不过是用一碗酒把自己灌醉,以求能够从残酷的现实前短暂的逃开。 一碗接一碗,一坛接一坛,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过去多久, 山水树影逐渐模糊成一片潋滟水光, 陆尘远丢开半空的酒坛子,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就这么和衣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意识的最后,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疲惫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探究是谁,就一头扎进了斑斓的梦里。 莫影寒探手接住坠落的酒坛,一回头,见陆尘远瘫倒在地上,两眼紧闭,面上还带着酒色熏染的微红,人却已经睡了过去。 如今天气早已转凉,洞庭虽比别处要暖和一些,可要是真就这么露天睡一晚,明日肯定要难受。 他微微摇头,又浅浅叹了一口气,把酒坛放到一边,附身将软成一团、睡得完全失去知觉的人抱了起来,挑了一间木屋,道一声“抱歉”。 闯入无人的屋子,莫影寒把陷入沉睡的陆尘远平放在床上,为他除去外套,松开发带,脱下鞋,再翻找出一床被子,铺展开来盖在他的身上,再掖好被角。 接下来,他该离开这间屋子,去收拾收拾院子里的落叶,去干些别的什么,又或者去屋外守夜。 莫影寒侧坐在床边,凝视床上睡到人事不知的陆尘远,却没有起身离开。 纵使在睡梦之中,这人还是眉峰紧皱,睡得十分不安稳。 不知不觉间,莫影寒伸出手去,点在陆尘远的眉心,将那份不安轻轻揉开, 望着舒展的睡颜,仿佛他心底的某处也因此而松快起来…… …… 他这是在干什么! 莫影寒猛地回神,迅速抽回手臂缩在身后, 好像这样就能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指尖那一点不属于他的温度化作一片灼人的火焰,烫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难道是因为今天沾了酒,他也醉了吗? 他只是,不想公子这样伤心难过而已。 莫影寒很早就知道,“江湖险恶”这四个字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其中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用无数人的血和泪堆砌而成的。 他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陆尘远救了他一条命,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带他看遍人间风景,教会他怎么活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刀, 对他来说,陆尘远就是他余下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如果陆尘远出了什么事,他愿意穷尽所有的一切去复仇, 当手刃仇人之后,他宁愿去莫须有的来生博一个或许可以重逢的机会,也不愿再独自一人如同一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个没有陆尘远存在的世界。 以己及人,沈云依的选择并不难理解。 江振宇是沈云依携手十年的眷侣,吕震是沈云依结拜的兄长。 在莫影寒看来,这二人接连死去之后,沈云依除了为他们报仇,再无其他的路可以走。 事情也确实按照这样的轨迹向前, 沈云依以秘法催动内力,以自己的命为赌注去杀黑衣人首领,在成功的同时也把自己彻底赔了进去。 莫影寒默默垂下眼帘,呼吸几近于无,整个人安静的像块石头。 在修罗堂,教习教他们的第一课,是不要抱有无谓的慈悲,只要是任务目标,一切皆可杀。 而第二课,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理智,一把刀不该有感情,不该被情绪左右。 能走出修罗堂,他曾经至少是一把合格的刀, 那为何他没有办法压下心中那股让他陌生又害怕的情感? 为什么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因为陆尘远在伤心而变得无法忍受。 哪怕他能做的微不足道,仅只是陪在公子身边而已,他不想看到公子难过。 他…… 清晨的阳光穿过纸窗,投下明亮的光斑。 陆尘远在半梦半醒之中挪了挪脑袋,企图躲开这扰人清梦的光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倒让那点睡意彻底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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