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毕业的学生……”萧青冥修长的手指轻轻刮着龙椅冰凉的扶手,唇角勾起一丝和善的笑意。 “可作为吏员,进入专业相匹配的衙门任职,不会绕开科举直接赐予官身。” 殿上众臣们听到皇帝如此说,无不稍微松了口气。 官员和吏员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往往要经历寒窗苦读十数载,从院试、乡试、会试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进殿试,才可能取得一个进士资格,然后等着官职空缺后补。 每年大量的学子参与考试,每三年才得进士两三百人不到,甚至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实职。 而吏员地位就低多了,只是各官署衙门自己招收的事务员,没有上升途径,也无法为官,有些小官衙门甚至连俸禄都不给,供给两顿饭和一些布匹了事。 简而言之,是一些连秀才都考不上,或者举人无望的人才会做的事。 即便萧青冥已经把皇家技术学院限制到这个份上,依然还是有食古不化的老顽固站出来反对。 那位曾经在清和宫门口撞破头的御史樊文祥道:“陛下欲兴农事,臣等不反对,但臣等反对陛下沉溺于外物奇器,不学儒家经典,否决圣人之言。” 他隐晦地看一眼站在文官之首,只字不言的喻行舟,道:“听闻陛下以摄政御前失仪为由,又取消了经筵,臣以为实在不妥。” 老御史摇头晃脑地把那套老掉牙的天人感应学说拿出来:“农事也好,国事也罢,只要陛下行仁政,亲贤臣,远小人,自然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倘若耽溺于玩乐取巧,荒废经义,置祖宗礼法于不顾,只怕就要天降祸事,望陛下三思。” 萧青冥几乎被气笑了,这些个一条腿都埋入棺材的老顽固,还生怕他这个皇帝哪一天做了炼丹师和木匠不成? 他心中有气,却没有马上发作,反而诡秘地笑了笑:“诸位爱卿的道理,在朕这里,另有见解。” 大臣们都好奇地望着他,有的文臣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萧青冥说什么,都务必旁征博引将之驳倒。 萧青冥却卖了个关子,道:“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三日后,在泾河皇庄,朕要让诸位亲眼一见朕的道理。” 诸位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懂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萧青冥没有搭理这些人,反而斜眼朝喻行舟投去一瞥。 自从上次在文华殿,喻行舟以下犯上惹他不快,已经被他晾在一旁三日了。 喻行舟每日觐见都被书盛挡了回去,只有在早朝时,才能近距离见一面。 即便如此,萧青冥依旧板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话,更不询问他的意见,仿佛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木头桩子。 注意到萧青冥投来的眼神,喻行舟的目光立刻黏上去,前者却径自扭开脸,让他的视线扑了个空。 喻行舟暗暗一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摩挲着手背,颇有几分后悔那天的冲动。 难道陛下是忘记了,还与自己打着赌呢。 怎么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了? 他忍不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出门前明明有照镜子,特地收拾妥帖了才出门。 摄政大人的视线隐晦扫过大殿,在众多大臣们脸上逐一看过。 论及容貌,他自问不比殿上任何一人差,怎么萧青冥宁可盯着年近四十的厉秋雨看,也不多瞧他一眼? 没多久,便传来书盛“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唱喏声。 萧青冥先行离开,群臣们再逐一退出紫极大殿,喻行舟没有从正门出去,反而追着朝后殿而去。 眼看着皇帝的背影即将转过回廊,喻行舟一手拎着官袍下摆,快步上前。 不料还没来得及开口,书盛一柄拂尘将他拦在外面,无奈地弯了弯腰:“摄政大人请留步,陛下并未传大人觐见,还请离宫吧。” 萧青冥明明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彻底消失在拐角。 喻行舟失望地叹口气:“陛下还没有消气吗?” 书盛脸上的笑容越发无奈了:“陛下火大着呢。” 这几天,萧青冥每次批奏折前,都会特地先看一遍名单,旁人不解其意,以书盛的心思机敏,自然能发现他是在找喻行舟的,结果偏就找不到。 这位摄政倒好,明明犯下这样的“大不敬”之过,居然连个请罪折子都不上,只每天来宫门口求见。 陛下当然不会见他。 书盛隐晦地提醒了一句:“摄政大人何不上请罪折子交于陛下?” 喻行舟:“臣有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他稍微一顿,强调:“纸面太浅,还是当面说得好。不知公公可否代为通传?” 书盛为难地看着他:“通传自然可以,不过,陛下恐怕……” 喻行舟淡淡道:“无妨,陛下无论见与不见,臣都会感激公公的。” 书盛急忙低头:“不敢当。” 御书房。 萧青冥面前摊开一本皇家技术学院筹备计划,正提笔在上面不断写着修改意见。 “朕已经说过了,不见就是不见。”他眼也不抬,鼻子轻轻哼出一丝气音。 书盛低头问:“可是摄政大人正负责清丈京州田亩一事,或许有重要的政务要汇报,这也不见吗?” 萧青冥这才停笔,挑眉问:“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说客了?他有政事不会上折子吗?” 还非要面谈? “朕很忙。” 书盛瞅他一眼,不料却看见,今天本来被早朝搅得心情不太好的皇帝,眉眼都舒展开来,忍不住纳闷,陛下这心思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萧青冥冷不防抬眼,眼尾不咸不淡扫他一眼,口吻暗含警告:“不要做多余的事。” 书盛一惊,赶紧低头道:“是,内臣明白了。” 萧青冥想了想,道:“三日后,在泾河皇庄的事,必须准备妥当,万无一失。” 书盛会意:“陛下放心,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除了陛下钦点的大臣们,还包括国子监一些老师和学生们。” 萧青冥敛目一笑:“这些迂腐不化之辈,是时候长长眼了。” ※※※ 三日后,皇帝将要在泾河皇庄,在众人面前证实圣人天人感应之说有谬误一事,不胫而走,京城这潭深水里仿佛被投下一颗炸药,一下子激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京城文人雅士无不痛斥皇帝荒谬。 还有一大群曾经被皇帝狠狠整治过的宗室勋贵们,忍不住偷偷暗笑,笑萧青冥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读书,连经筵都要找借口取消,现在竟然还敢驳斥圣人之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愚蠢之极。 除此之外,萧青冥要筹备皇家技术学院,专门招收农学百工学子的事,同样引发了轩然大波。 皇帝不重视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就罢了,之前整日里与禁军的武夫们厮混,不顾毁誉也要抬高武人地位,如今又是耽于工匠术士们的旁门左道与奇技淫巧。 实在是不务正业! 京城国子监等读书人聚集地,更是沸反盈天,激动之下,恨不得一起到皇宫门口堵门,请求皇帝立刻收回成命。 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国子监的监生们,无疑是地位较高的那一批,他们都是各地读书人选拔而来的精英,最有希望考入殿试,取得进士资格的官员后备们。 那些考不上举人,甚至连个秀才出身都没有的学子,无疑是他们鄙视的对象。 可是将来皇家技术学院一开,那些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竞争淘汰者,突然有了另一条直接上达天听的捷径和出路,试问哪个读书人受得了? 就算是只能当吏员,那也是为皇帝办事的吏员啊! 没看这个学院都被冠上了“皇家”二字吗? 上一个受到皇帝大力栽培的,还是皇家禁卫军。以前那些见到读书人连眼睛都不敢直视的丘八们,自从胳膊上刺了带皇字的纹样,现在走路都带风。 皇家技术学院的筹办还没个影子,已经有无数自觉进士无望,家中又不够富裕的寒门读书人动了心,四处打听如何录取考试,获得入学资格。 更别提还有一大堆从事农学和百工的人们,十二岁以上,会识字,有专业基础,这要求又不高,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考上老师,混上一口皇粮吃呢。 ※※※ 京城里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的言辞越演越烈,逐渐引发了一场广泛的争吵与讨论。 这场热闹,大致分成了三波人群,反对最激烈的是国子监的学生,以及顽固老学究儒臣们,隐隐表达赞同的,则是可能在将来受益的底层读书人和被视为末流的百工。 除此之外都是事不关己,凑趣看热闹和皇帝笑话的。 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泾河皇庄之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赶工改建,萧青冥最初的复合型大农场规划,已经初见雏形。 那些用来享乐和观赏的亭台楼阁,都被拆除,变成了各种庄户集体宿舍、食堂,那些散养的家禽们,也统统被圈进了专门的养殖场。 农人们在田地里忙活,推广开来的新耧车往来不休。 每个农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活,但他们几乎没有偷懒的,不光因为食堂带了油水的馋人的菜色,更重要的是,打的粮越多,他们能分到的也越多。 不管皇帝的承诺会不会在秋收时兑现,有希望有奔头的日子,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过得快乐。 宫中的太监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新开辟的小广场。 今日来观摩的人群众多,有朝中大臣们,军中将领,国子监师生,京城中颇有名望的文士,甚至还有皇庄里的农户和匠人们代表们。 他们嗡嗡散做几堆,不断议论着今日之事,文人中时不时传来大声驳斥的声音。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太荒谬了!” “无论如何,圣人之言是不会有错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不敬。” “不如待会还是劝陛下好生读书,以免言辞幼稚,惹人发笑。”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身玄色龙袍的萧青冥姗姗来迟,身后仪仗华盖虽从简,却不失天子威严。 众人行礼间,文人们隐晦地交换着眼神,大有随时要开口理论的架势。 “在座诸位有许多饱读之士,不知可否为朕解惑。”萧青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略笑了笑道,“‘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何解?” 皇帝抛出的问题出乎众人意料,文人中隐隐有人发出隐晦的嗤笑,据说皇帝从前沉溺享乐,不上课也不上朝,没想到如此不学无术。 片刻,国子监一位头戴方巾的年轻读书人走出来,清了清嗓子,躬身道:“此句出自《尚书·洪范》,说的是天气时有晴天,有时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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