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察觉不对,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喻行舟一手捧书,一手负背,正要笑不笑地望着他。 萧青冥:“……” 他伸过手来,拎走了萧青冥手里竖起的书,露出桌面上一本摊开的话本子,封皮几个大字——《乞丐武状元传奇》。 喻行舟微笑道:“陛下,这些杂书不是陛下该看的。” 萧青冥眼前一花,话本就被对方没收,卷起塞进袖中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他忍不住心中腹诽,分明是喻行舟也想看! 这厮果然变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上课时,都是在老师眼皮底下一起偷偷看的。 喻行舟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负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把戒尺,那是昔年先帝封他为帝师时,特别赏赐的。 就是为了让他将来辅导和教育皇帝时,用来惩治萧青冥的调皮捣蛋。 现在这把御赐的戒尺故意伸到萧青冥面前,晃了一下。 “陛下,上课不专心,老师可是会处罚学生的。” 喻行舟一本正经道:“还请陛下把手伸出来。” 萧青冥眯了眯眼,打手心这种陋习到底是谁规定啊? 两人僵持了一会,见喻行舟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 眼神却恶狠狠盯着对方,眉梢微微挑起,满是威胁的意味——敢打痛了他试试? 戒尺是用竹木制成,长七寸有余,尾端挂着一条流苏玉坠,玉坠上刻有一个“御”字,以示它的权威,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有这么一把尺。 即便是皇帝,不敬师长,也只能乖乖挨罚。 喻行舟一手捏着戒尺,一手卷着书本,垂眼与之对望,两人一人站一人坐,一人满眼不虞,另一人微微带笑。 视线在空气里拉扯时,时间似乎变得极慢。 眼看着戒尺飞快地打下来,萧青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只感到一阵飞掠的凉风,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实处。 那戒尺堪堪在手掌上方停顿一瞬,末端打磨过的圆角,如同蜻蜓点水般撩过手心,便收拢回去。 他只觉掌心像被一片羽毛挠过,又轻又痒。 萧青冥忍不住去看喻行舟的脸,后者却早已侧过身,重新举起书卷,老神在在地读起来。 喻行舟半张脸都被书遮住,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一段线条优美的下颔,和一弧温柔浅笑的唇角。 萧青冥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小小愉悦,拢了拢手心,算喻行舟识相。 他心痒痒地,禁不住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表情,在椅子上挪动一下,再挪动一下,肩膀微微往左丨倾斜,眼看着书卷后挡住的脸即将暴露在他视线里—— 一把戒尺冷不丁贴上了他的脸颊。 “陛下。”喻行舟沉稳儒雅的声线从上方飘来,含着几分低沉沉的笑意。 戒尺稍微用力,一点点把萧青冥探出来的脑袋推回去,重新坐正。 萧青冥懒洋洋拖长了音调:“你慢些,朕没听清。” 喻行舟终于如他的意把书卷放下来,露出一张眉眼含笑的俊美脸容,静谧的眼神如同三月春风般柔情如水。 四目相对时,他再三抿了抿嘴,最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似的,戒尺在对方脸颊上轻轻一刮,放柔了口吻:“好生听课。” 萧青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竟仿佛找回了一丝幼时挚友的影子。 那时对他千般好,万般宠。 他心念一转,不由失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记着那些少不更事的事做什么。 自己早已不是当年任性妄为的小皇子,对方也早已不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不一会,又听喻行舟的声音继续道:“……因而国家若是政通人和,便有祥瑞。倘若天子违背天意,倒施逆行,天就会降下灾祸,警示君上……” 萧青冥的思绪从杂七杂八的事收回,一听这句话,眉头不由微微拢起。 喻行舟像是时刻都注意着他的神情,停下讲课,问:“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青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注视对方的眼睛,淡淡道:“天人感应之说,朕不以为然。” “哦?”喻行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愿闻其详。” 萧青冥缓缓站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推开文华殿的窗户,轻缓的春风立刻拂面而来,轻轻扬起他披散的一缕长发,也送来的花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日出日落,四时交替,春雨夏雷秋霜冬雪,这些天候变幻,都是天理。” “地震山洪,干旱海啸,亦是天理。” “天理,即自然万物变化所遵循的规律,天道并非无常,只是凡夫俗子难以用肉眼穷尽这些多如繁星的规律。” “在人诞生以前,天理就存在,在人诞生以后,天理也依旧。” 萧青冥回过身,走回书桌前:“国家之兴衰,在于君王贤明,在于臣子务实,在于军队奋勇,在于百姓劳作,恰恰不在于天是否有祥瑞或灾祸。” 喻行舟沉思片刻,又问:“陛下所言也有些道理,可此乃圣人之言,千百年来儒学都是显学,君王相信,臣子相信,百姓也相信。” “陛下莫非要推翻圣人之言?何况,陛下这番话说出去,恐怕大家只会认为陛下学识不精,没有精通圣人的要义。” 萧青冥摇摇头:“朕目前没有打算推翻圣人之言,不过,若要证明这些天理的客观存在,并不因君王如何施政而改变,其实有很多办法。” 他缓步走到喻行舟跟前,侃侃而笑:“在钦天监的历年记载中,实际上地震,山洪,干旱,还有蝗灾之类的大小灾害,其实年年都有。” “不论历史出了名的治世盛世,还是战乱的年代,出现灾害的频率并没有很大变化。” “那些所谓祥瑞更是可笑,无非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为了博取上面欢心,劳民伤财玩的把戏罢了。” 喻行舟叹口气:“臣明白陛下想说什么,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百年来被广泛认同的思想,和行事准则,陛下哪怕只是想稍加改变,何其之难?” “陛下可知,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萧青冥凝目,以一种强势的目光注视他的眼睛:“朕欲中兴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可是,太多腐朽的臣子不断地扯着朕的裤脚,用天命做借口,用祖宗礼法做绳索,用圣人之言做武器,生怕朕往前走了一步。” “君子有三畏,朕,也有三不。”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喻行舟面现惊讶之色:“陛下……” 萧青冥凑近他,忽而一笑:“老师可敢与朕打个赌?” 喻行舟挑眉:“什么赌?” 萧青冥眨眨眼:“朕会当着众卿家和百姓的面,证明朕今日的话是对的。如果朕成功了,就不上朕不爱听的课,也不必再做功课,如何?” 喻行舟莞尔一笑,说来说去,就是忽悠他不上课。 “好吧,臣答应陛下就是。” 他在原地沉默片刻,仔细思索着近日来皇帝的各种政策和做法,再三犹豫,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似乎有意在推翻很多东西。” “最开始只是扫除禁军中的一些蛀虫,后来又费尽心思,着力提升武人的待遇和地位。” “日前,又是叫臣主持田亩清丈,又是废除了皇庄的庄户制度。” “臣听闻,陛下竟然让那些庄户自己推举代表,代替内务府的太监管理皇庄。” 喻行舟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臣不得不多问一句,陛下此举只是局限于皇庄之内,还是将来,在清查完成京州的田地后,也要让那些农村里的农民做类似的安排?” “千百年来,皇权不下乡,乡间都是由当地大户和宗族代为管理土地,和土地上一切的人和事。” “您要处置那些死不足惜的太监,不会有大臣们说什么,因为太监只不过是皇室的家奴,陛下要杀要剐,都无所谓。” “陛下若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听今日这番话,似乎还有别的打算?” “请恕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天家统治的根基,正在与这些乡间的大户,地主士绅,以及各地庞大的世家。” “陛下可以限制他们,但绝不能像排除掉这些太监们一样,将他们从管理阶层扫出去。” “不依靠士绅大族,偌大的国家,数千万百姓,谁来替陛下管理?” 喻行舟说到这里,语气已有几分警告:“陛下要改革也好,变法也罢,只是,务必三思,千万不要造自己的反!” 萧青冥一言不发听完这番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喻行舟有些莫名其妙:“陛下?” 他很快收敛笑意,意味深长地望着喻行舟:“老师所言,朕很明白。” “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识过另外一股力量有多么强大。” “老师放心,朕非常明白,朕的统治根基源于什么,朕不会造自己的反。” 不等喻行舟舒一口气,萧青冥微微一笑,抬起右手,五指用力握拢: “不管反对的声浪如何强大,不管将来朕要面对何种敌人,朕的意志,必将贯彻到底,永远不变。” 他目光悠远,一股发自内心的渴望冲口而出,那是他自幼时就立下的愿景。 “朕不仅要中兴这个衰落的国家,朕还要建立一个人人能吃饱穿暖,有尊严的生活,有活跃的思想,可以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比现在更加富裕,自由和强盛的国家。” 萧青冥轻声道:“朕知道,这很难,朕已经准备好,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 “不知老师你……”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喻行舟正以一种震惊的,愕然的,有点懊恼又激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萧青冥愣了一下,略微蹙眉:“你怎么——” 话音未尽,喻行舟突然扑了过来,像是完全抛弃了长久以来伪装的端庄如玉,什么斯文尔雅沉稳持重,统统被抛诸脑后。 他用力将萧青冥抵在御书房的书桌上,死死扼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缓缓的,靠近对方的脸,指尖甚至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他神态惶急,目光尖锐,黑沉的眼底,是某种被他竭力压抑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我以为你……” 萧青冥错愕地睁大双眼,对方手劲力道之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过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喻行舟的手已经重重地捏住了他的脸颊,用劲拧了一把! 萧青冥:“?!!!” 他吃痛地捂住脸颊,腮边被捏红的一小片皮肤,绯色一路蔓延到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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