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朗眼底泛起一丝自嘲,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睫,当着一众禁军和朝臣们的面,躬身跪下:“是这个原因,没有别的。” 徐都统眼瞅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子近臣,终于乖乖服软,栽了个大跟头,心里差点笑出了声。 刚才不是还横的要命,准备大开杀戒的吗?对他们这些堂堂勋贵子弟,说抓就抓? 秋朗啊秋朗,人在官场混,可不是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剑相向、快意恩仇的草莽江湖。 要怪就怪你自己,空有一身本领,不会做人,刚极易折! 在他身后,其他几营的军官们同时喜上眉梢。 皇帝未必真心相信了他们的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既然给出了合理的理由和台阶,皇帝纵使有心护秋朗,也不得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 否则他们之后那些群情激奋的广大士兵们,岂非心寒? 失去了军心,将来谁还给皇帝卖命呢? 然而,他们的高兴并没能持续太久。 萧青冥轻轻拍了拍秋朗肩头,示意他起身,微微一笑:“你既然没有,那么,朕有。” 秋朗一怔,蓦然抬头。 正在此时,自萧青冥身后,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越众而出,他脑后青丝束成一把高马尾,随着他轻盈的步伐微微摆动。 莫摧眉换掉了那夜的黑色夜行衣和软甲,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绸衫,黑色封腰勾勒出一段紧致的腰身,一双桃花眼笑意款款,走到近前低头向皇帝行礼时,似有若无瞥了秋朗一眼。 眼中暗藏的挑衅和跃跃欲试,丝毫不加掩饰。 秋朗蹙眉看着他,顿时觉得这眼神十分令人不爽。 莫摧眉身后跟着几个侍卫,将几只大箱子吭哧吭哧抬到众人面前,箱子很沉,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恭恭敬敬在皇帝面前行礼:“启禀陛下,臣在一营和二营两位都统和几位指挥使家中,搜到了大量金银珠宝。” 他一拍手,侍卫将几个箱子打开,里面珠光宝气立刻映入众人眼帘,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灿灿。 “这些银两下面刻着禁军饷银的专属标记,起码有好几万两,按照这几位的俸禄,绝无可能有这么多。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这大量的饷银从何而来,只消拷问便知。” 广场上众人瞬间一静。 勋贵军官们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 徐都统在那几个箱子抬出来时,眼皮子就一阵狂跳——皇帝居然做出如此卑鄙的事,在这里配合他们表演,暗中悄悄派人去偷家! 一营二营的几个蠢货,藏银子也不隐蔽点,这么快就被搜罗出来。 他哪里知道,这些贪污的粮饷,军官们藏得相当隐蔽,然而莫摧眉的卡面妙手空空专精,世上只有他不敢偷的,没有他偷不着的。 如果说金银这玩意有气味,那莫摧眉一定是能闻出来的那个。 萧青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长叹一声:“唉,没想到这几位身为禁军高层将领,深受皇恩,竟然贪腐至此。” “下面的将士们与燕然军浴血奋战,舍身忘死,他们却在后面喝兵血,挖朕的墙角,实在不可原谅!” 后方的禁军士兵们顿时一阵骚动,倘若要问这些饷银从何而来,没人比这些被克扣了血汗钱的底层士兵更了解了。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朝廷时常拖欠不说,大头都要被将领层层瓜分,落到他们手里的少得可怜,勉强只能糊口罢了。 但若叫他们出首告状,那更是活腻了,只有忍气吞声,苦熬着便是。久而久之,大家居然都习惯了这样的压迫,甚至渐渐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徐都统和其他几营一众军官,都有些心虚地相互使眼色。 徐都统深吸一口气,慌忙道:“没想到这几个狗东西,如此不识好歹,请陛下务必严惩这种禁军中的败类,还大家一个公道!” “对!请陛下立刻诛杀,以儆效尤!” 刚刚还口口声声同袍和功臣,转眼就恨不得立刻致对方于死地。 这反应快的,萧青冥都要佩服他见风使舵的本事了。 萧青冥转而看向他,眼神似笑非笑:“徐都统如此嫉恶如仇,想必,一定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吧?” 徐都统冷汗顿时浸湿了后背,心念电转,皇帝应该还来不及找自己的把柄,否则哪里用得着继续在这跟他们周旋?就算搜罗出些银两,他也不怕。 他定了定神,忙拜倒:“臣一心报国,勤勉奉公,请陛下明鉴。”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臣祖上曾追随太丨祖皇帝东奔西战,得过不少赏赐,也算小有家底,朝廷若有难处,臣随时愿意投献朝廷。” 这话说得,几位文官互看了看,都忍不住撇嘴,皇帝能青天白日的公然向臣子打劫吗? 萧青冥看他的眼神越发和善了:“徐都统言重了。” 就在剩下几位勋贵军官暗中松口气,以为今天的事,可以就这么各退一步糊弄过去时,年轻的皇帝又发话了。 萧青冥:“方才,诸位义愤填膺,除了不满秋朗扣留几个军中败类之外,是否还担心朕不信守承诺,忘记了禁军的劳苦功高,寒了将士们的心?” 徐都统脸色有些高尴尬,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萧青冥微一颔首:“诸位请放心,朕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禁军将士们在守城中的英勇表现,朕一直记挂在心,承诺过赏赐,也决不食言。” 徐都统本想奉承两句,却被皇帝抬手直接打断。 “秋朗,告诉朕,现在禁军中有多少空缺出来的都统和指挥使的位置?” 秋朗:“一共空缺都统两人,指挥使六人。” 众人一愣,随即心思立刻活泛起来——禁军将领这种肥差,又有空缺了,而且一下子空了八个位置! 一时间,秋朗沉淡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彷如仙乐:“下面还有百长、伍长若干暂未统计。” 萧青冥朝书盛扬了扬下巴,后者立刻点点头,昂首挺胸,终于轮到他在陛下面前表现了。 他手一挥,后方立刻小跑过来一溜太监和侍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铜铸的喇叭,他们动作灵活的排好队,穿插入禁军士兵之中。 以萧青冥为中心,向着禁军和预备营士兵们聚集的方位,呈扇形辐射,快速深入延伸进去,士兵们一见到宫中的公公和宫廷侍卫,下意识朝两边让开道路。 “下面朕要说的话,务必保证大多数士兵都听得清楚准确。” 书盛按着拂尘低头:“陛下放心。” 萧青冥微眯起双眼,迎着盛大的日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头顶明黄色的华盖在风中迎风摆动。 此时此刻,数千禁军,文臣武将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萧青冥黑瞳深邃,英俊的面容沉肃如渊,口吻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诸位将士们,朕深知,你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忠勇为国的好男儿!” “想杀敌报国,想出人头地,想建功立业,想一身本领为人所知,更想封妻荫子,做那冠勇三军的万户侯!” 他每说一句话,便稍加停顿,让侍从们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远远传递给每个底层士兵,而不受任何中高层将领影响。 广场上渐渐不再有嘈杂的私语声,唯有一圈圈的声浪,不断往外扩,离得近的士兵们会自动自发,朝后面的同袍大声转述。 越来越广的声浪汇成一线,不断重复的万户侯三个字,在风声中疯狂回荡,直听得士兵们血气上涌,热血沸腾。 萧青冥扬声道:“你们中,可有杀伤过十个以上敌军,获取项上人头的勇士?站出来!” 随着这句话传下去,人群中霎时间骚动不已,许多自负武艺的强壮士兵和底层小军官心动了,然而没有自家上官的示意,他们犹豫着,不敢走出来。 “我!”一声突兀的喊声。 预备营中,一人从重重人群里奋力挤出来,人高马大昂首立在皇帝面前,隐晦地盯了他一眼,才慢吞吞跪下去行大礼: “预备营士兵陆知,拜见陛下!小人曾任幽州军一小小把总,幽云府之战中,共计打杀燕奴十五人!” 萧青冥隐约还记得俘虏营中这个人,那双对自己毫无敬意的眼神。 如今在数千双眼睛注视下,勇敢地来到他面前。 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俯身,亲自将对方扶起来:“你叫陆知?很好。” “还有其他人吗?我不相信堂堂禁军中,竟没有一个比得上昔日的幽州败军!” 败军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所有人,包括陆知。 他撩起眼皮,暗搓搓打量着面前这位风评两极分化的青年帝王。 昔日跟一众主和派大臣苟合,沆瀣一气出卖幽州的昏君,真的是面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吗? 很快,禁军士兵中间渐渐走出越来越多勇武之士。 萧青冥继续道:“你们中,可有自认武艺高强,本领过人,可无人提拔,无人欣赏?站出来!” 越众而出的更多更快了,甚至还包括了几个非勋贵子弟的中层军官指挥使。 看到这一幕,众臣们面面相觑,暗自惊叹不已。 而徐都统等高层军官,个个面色凝重,又摸不着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青冥:“你们中,可还有立下过大功劳,却被上司抢占,空有抱负却只能白日蹉跎的?站出来!” 这次的话又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军中这样的情况简直太常见,可是那些高层将领们都在那虎视眈眈地看着呢,谁敢当着皇帝的面,揭这种短呢? 最后这句话许久都无人响应,直到过了许久,一个手里拿着洗马刷的黑脸壮汉,挤开人群走出来。 这人的发型十分有特点,别人都是长发在头顶扎成发髻,他倒好,凌乱的短发硬杵着,头顶中央秃了一大块,只覆盖了一层短短稀疏的毛。 皇帝身后的一众文武们全都愣住了,张束止更是惊讶地失声叫出他的名字:“凌涛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参与过清和宫门前群臣逼宫,又拿着天子剑,冲动之下差点弑君的前云麾将军凌涛。 他当初被皇帝一剑斩去发髻,剥去将军衔,贬为下等兵,惩罚到禁军中清扫马厩。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陛下,而且这一天还来的这么快。 凌涛黝黑的面目涨得通红,慌忙跪地,手里的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罪臣凌涛,参见陛下。” 见到这个熟人,萧青冥也有些意外:“你之前不是在雍州军黎昌手下吗?什么时候被上司强占过功劳?” 凌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副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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