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跟前的鬼面人竟已盘腿坐在茶几边,手执茶壶,往桌案两边的茶杯里倒茶。见身后人没有动静,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随意点就是。江湖粗人,没什么规矩。” 话音一落,阳晓鱼便惊察自己的脚不听使唤地往前走,到茶几旁,她只得机械地落座,埋首不语。 ——此人功夫深不可测,若正面对上,怕是活不过一个回合。 二人安静地对坐着,茶香袅袅,室内落针可闻。 “茶都凉了,你这般僵坐着,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一般。”半晌后,鬼面人笑出声来,声音爽朗,与狰狞的面具显得格格不入。他忽然抬头,面庞在茶烟缭绕中有些看不真切,“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黑衣剑客嘴唇半抿着,继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终于抬起了眸子:“前辈,您是不是……与家师认识?” 那人闻言身形微顿,随即语调恢复如常:“闯荡江湖数十年,结识太多侠义之士,小子,你师从何人?” “晚辈师从红颜剑女杨椿燕,奈何八年前便不知所踪,”一提到失散多年的师父,纵使冷面剑客,神色也不由变得紧张起来。她从怀中将玄铁剑取出,双手平举,目光中流露出掩不住的希冀,“这是我师父当年留下的玄铁剑……前辈,您、您是否知道她的下落,再不济一丝线索也行!晚辈无以为报……” “……年轻人,我还没答个所以然呢,沉不住气可不太好。”鬼面人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定定着望着眼前人,“红颜剑女么,我确实有些交情——但是,在套出我话之前,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阳晓鱼颇为忐忑地点了点头。 “一,你是她的第几个徒弟?” “家师生性喜静,不爱管收徒这些繁琐事,仅有不才一名弟子。” “二,你又是如何为她所收?” “晚辈自小不知父母,据师父说,是顺江水漂至她清修之地。家师宅心仁厚,将我救起,收我为徒,教我武功,养我长大。” “……那第三个,你姓什名谁?如今年岁几何?!” “家师赐名阳晓鱼。生辰具体日月俱无,今年虚岁十八。” “!!!” 鬼面人猛地站起来,一把拽过阳晓鱼的右手腕,不顾其拼命挣扎,将袖口顺势卷至上臂—— 那上面赫然就有一块青色的鱼形胎记! 他直直愣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声音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笑过一会儿,他松开那只被紧紧钳制住的手臂,长辈似地拍了拍阳晓鱼的肩: “小子,你其实是个姑娘吧?” “……是。”此时此刻再装傻充愣也没什么用了,阳晓鱼索性破釜沉舟,“行走江湖不易,女扮男装要轻松得多。欺骗了您,晚辈深感抱歉,但师父于我而言,恩重如再生父母。您的三个问题我已悉数答完,若您知道有关师父的下落,请务必如实相告——” “我必要找到她,万死不辞。” 铿锵誓言掷地有声,但紧随而来的却是一室沉默。 半晌后,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阳晓鱼再度抬眸时,赫然发现眼前人已取下鬼面,露出一张剑眉星目却又饱经风霜的脸,似是已过而立之年。 而令她更为惊讶的是,这张脸,竟与自己有几分肖似。 “知道这间屋子里曾经住着谁么?”那人负手站着,抬头仰望那满墙的刀痕剑迹,语调很缓,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阳晓鱼微蹙着眉,轻轻摇头。 “住着你的父亲。”那人转过身来,眼底有怅惘之色挥之不去: “而我正是你的叔父,欧阳冈。” 话说另一头,叶霑含顺着蒲孙雨二人的踪迹,转过了无数个墙头。 “这地方可真是奇葩,七拐八弯的,跟迷宫有的一拼。” 虽说接过数不尽杀人行刺的单子,但此间地形却是少有的古怪,要不是见多识广,叶女侠稍不留神就会跟丢。 她小声抱怨了一句,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正欲再上前,却又听不远处传来那二人的低语声,便无声潜入身边的一个灌木丛中。 ——看来,总算是到了。 皇甫玥潜在窗檐底,蒲孙雨半蹲在她旁边,二人聆听墙内的动静,神色凝重。 因为,此时此刻,她们敬爱的楼主大人,似乎被人挟持了…… 屋子里,几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利器,面露寒光。 “你们要找的人不在我这儿。”令狐敏长发及腰,神态自若,轻轻啜了口茶。 “废话少说!”为首的黑衣人一高一矮,均咬牙切齿,“我家大人一个月前失踪,昨日才得以见她与你站在一处,如今竟然寻不到人,你敢说与你没有关系!!” “呵,昨日与我站在一处的不计其数,”令狐敏冷笑一声,“你好歹说说你们家大人高姓大名,我也好指指路啊。”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云。 “……妖女!我家大人定是为你所挟持!休再妖言惑众!!” 突然之间,有人在救人之心的驱使下,拔刀大喊一声:“把人给我交出来!!” ——简直不可理喻! 其余人等见此情状,只得各拔刀剑,横眉冷对;令狐敏也微微坐直了身子,唇角勾起,把玩着手上的茶杯。 电光火石,大战一触即发。 蒲孙雨二人互看一眼——这还了得?!! 刚想各自起身,冲进去助自家楼主一臂之力,却又忽听门帘响动,一个身影自外款款而入。 “令狐……这是怎么了?” 刹那间,乒乒乓乓,兵器落了一地。 夜上点灯,傍晚戌时。 章南钰难得喝了酒,微醺地倚在栏杆边,吹着晚风。 那群将他挟持而来的武林中人今天下午倾巢出动,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杰与他皆手无寸铁,便是想逃也无路可去。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人喝了点小酒,纷纷慨叹彼此落难的遭遇,也不知何时能回到上京城。 夏夜的晚风吹得他有些飘飘然,第一次有了苏东坡“我欲乘风归去”之叹,醉眼朦胧,望着眼前藕花,心中惘然。 ——快到就任的时候了吧?自己人间蒸发,官府未找到人,家里的乡亲们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遇上一个清廉之官。 还有妹妹,也不知她在上京城是否安好,一介弱女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会不会遭人冷眼、受人欺凌? 以及,那个房檐醉酒、“曾许人间第一流”的玄衣少年…… “……还能再见么?”白衣书生轻轻低喃,醉眼朦胧,抬首望月。 猝不及防地,面前芙蕖江的一簇荷花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章南钰酒意清醒了几分,攀着栏杆,俯下身子。然而面前的景象却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具被水泡得发烂的浮尸。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场人物: 学生:0人,总计39人 老师:0人,总计5人 刚哥出马,气场杠杠滴~ “我欲乘风归去”——选自《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曾许人间第一流”——选自《题三十小象》 第41章 “欧阳氏没落十数年,武林盟主欧阳初更是早已身陨,”许久之后,阳晓鱼打破沉默,素日来清冷无波的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说我是他的子嗣,您有何凭证?” “就凭你胳膊上的青鱼胎记。”欧阳冈神色不变,语调却很慢,透着一股飘忽不定的落寞感。 “当年兄长受人污蔑,遭人暗算,虎落平阳,江湖各派八成以上的人更是集结起来趁人之危——血洗芙蕖台。兄长陨命,欧阳氏门下子弟悉数战死,几乎无人生还。” “我那时有务在身,出门在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闻讯赶回来时,整条芙蕖江早已血染八千里,我冒死潜入被封锁的芙蕖台,恰见奄奄一息的长嫂卧在柴门边,她双手带血,将怀中一张看不清形状的皱纸和熟睡的婴儿——也就是你,交到我手上。” “我颤抖着手展开纸片,上面赫然是用鲜血写就的四个大字:‘欧阳晓鱼’。” “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 “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黑衣剑客喃喃念着,双目失神,逐渐模糊了视线。 “你的父母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欧阳冈神色复杂,轻轻拍了拍身侧人的肩,“但我当时仅仅是看到了你手臂上的青色鱼形胎记,并未细想太多,同时已有人听到了动静。年纪轻轻的我,功力自是不敌无数武林中人的围剿,只得带着你夺命狂奔。” “我们跑遍了很多地方。自北向南,自西向东,几乎每日都在刀林剑雨中求生。我当然也想把你带在我身边,看着你长大,不负兄嫂的嘱托。然而,已经有人认出了我,下重金悬赏项上人头,你若同我一起去,便是九死一生。无奈之下,我不得不逃往西域暂避风头,临行前,将那纸血书撕去姓氏,连同你和我身上的玉佩放入渔篮中,顺江水漂流而去。” “万幸的是,红颜剑女收留了你,将你抚养成人。而我凭借自己之前与冷月阁一位长老的交情,改名换姓,一同举办了今年的武林大会,才得以找到了你。” “……”阳晓鱼,不,应该叫欧阳晓鱼了。面前人一番话下来令她如遭雷劈,她张了张口,却又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半晌,才闷闷地憋出一句话: “那您……您又是怎样认识师父的?” 欧阳冈微微仰头,声音沉重:“我在西域休养多年,三年前,自认为总算有实力可以回来报仇了。于是简单易了容,信誓旦旦去参与当年举办的武林大会,想要一举夺魁,夺回当年欧阳氏的荣光。却未曾想,第一次比武便遇到了你师父这样的强敌。” “红颜剑女那时便已经没有拿她的那把名噪江湖的玄铁剑了,现在看来应是传给了你。她仅仅是折了一小截花枝便站上台来,如此弱女子之态,我望之嗤之以鼻,便也赤手空拳与其相斗,却不料正是棋逢对手。”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我在赞叹她功夫深厚的同时,用余光却瞥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当年我给你留下的信物。” “我无心恋战,一下场便对她声色俱厉地质问。岂料那剑客微微一笑,向我反问:‘阁下可是欧阳氏门生?’” “我当时便愣住了。后来想想才明白,我那玉佩不知内情者绝无可能识得,而她当时挂于腰间,正是为了引出当年将你弃于江河之人。” “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包括你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我想尽自己最大能力回报她对欧阳一族的恩情,但她摇首婉拒了,说自己是清闲散客,早在几年前就与你分开,如今要前往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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