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片刻后,赵珩笑眯眯道:“朕仿佛听到李太医的声音了,你去迎他。” 语毕,他便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响。 程玉从床上起身。 赵珩偏头,听见脚步声由近到远,帘栊上的珠帘轻撞脆响后,就很是模糊了。 殿外庭院内,夜风徐来。 时下虽已入夏,夜里风起,仍旧有些冷意。 李元贞站在廊下,与一列披甲持刀的护卫面面相觑,强忍着往掌心里哈气的欲望。 如非必要,李元贞当真不想来潜元宫。 潜元宫本不是皇帝寝宫,乃是二百年前太-祖幸陪都时长居的宫室,虽日日打扫,年年修缮,看起来与新建宫室无甚差别,但还是掩盖不住其中长久无人居住而透出来的寒气。 眼下皇帝被迫住在潜元宫,整个潜元宫就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护卫里里外外被安排了五层,庭院内的护卫更是姬将军的精兵近卫,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日夜不歇,便是生了双翅的鸟,恐怕都难以从潜元宫飞出去。 除了姬将军,任何人进入潜元宫都要里里外外地搜身,以防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来。 李元贞手捧药匣,垂首安静地站在门外,只等通传后,自己好进殿暖暖。 脚步声传来。 李元贞饱含期待地抬头。 有人推门而出,殿内暖意融融的龙涎香也随着门开向外逸散。 在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后,李元贞双眼陡然瞪大。 “将……”只来得及发出轻得连李元贞自己都听不见的气音,在看见对方抬手示止的动作后一下顿住。 他怎么在这! 程玉接过药匣,朝李元贞略一颔首,折身而返。 李元贞站在门口,惊得半天没动。 姬将军为何这么晚在潜元宫? 不不不,他于皇帝而言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他什么时候都不该在潜元宫! 便是篡夺神器的权臣,也都避免与皇帝见面,免得出现令彼此都难堪的场面,李元贞本以为姬将军令皇帝住在潜元宫,便是有意减少接触,结果,结果…… 李元贞目露惊骇。 他没看错,姬将军把药拿进去了,他是,要给皇帝换药?! “李太医,该回去了。”一护卫道。 李元贞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连声道;“是,是。” 此刻,内殿。 程玉带了满身凉气进来,静静在皇帝五步开外的地方多站了片刻才过去。 赵珩早听见他回来,不明所以,朝程玉招了招手,轻笑着问:“玉卿,站在那作甚?” 程玉闻言,捧着药匣的手不由得一紧。 在这等境遇下,皇帝非但不怒,话音里反而还带了几分开怀。 好像,皇帝当真为见到他而高兴似的。 程玉没有任何反应,赵珩疑惑唤道:“玉卿?” 这才听到了程玉的脚步声。 程玉将药匣放下,打开后把赵珩要用的药一样一样取出来,按照瓶子高矮,依次在桌案上摆放整齐。 药香随着程玉的动作四散。 这些药的味道,和程玉身上的一模一样。 赵珩扬了扬唇,感受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有趣。 “玉卿对朕用心之深,”赵珩道:“朕甚是动容。” “咔。” 回应他的是药瓶被放到案上的一声响。 程玉不为所动。 他继续从药匣中拿出已经浸泡好的药袋,置入绸带中。 仍是黑绸,昭朝尚水,黑色乃是帝王朝服中,最庄重尊贵的颜色。 却以朱红锦线糅金丝为绣,在绸带正面绣满了凰羽,洋洋洒洒,极尽堂皇华丽。 “你对朕这样用心,”赵珩话音含笑,“朕应当,赐你点什么呢?” 帝王赏赐仆下,自然是施恩,姿态合该矜傲而高高在上。 可望却不可触碰。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后脑处的绸带一松。 程玉动作轻之又轻地为赵珩解下黑绸。 乍然见风,赵珩立时闭了眼睛。 淤血还未化开的双眼非常脆弱,皇帝双目紧闭,还是在阖目时感受到了丁点湿润。 一缕黑发撒入程玉手中,因赵珩的动作轻轻地剐蹭着手心内的伤口。 又痒又疼,如蚁钻咬皮肉。 程玉垂眸,看着这缕长发。 只要他想,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让这长发的主人吃痛,跌入他怀中。 内殿安静,程玉却觉得耳边鼓噪,喧嚣得令他觉得心烦异常。 他将用过的绸带入匣中,转而拿起新的。 却没有立刻覆上。 绸带中间重两边轻,在没有着力点时很容易下滑,于是两端在上,中间便压住了赵珩的鼻梁。 帝王肤色苍白,眼下绸带却红黑交织,粲然夺目。 如一尊雕琢得过分精美的神像,蒙眼的红绸已然落下,只待神明睁开双眼。 渡化世人。 “玉卿?”赵珩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忍不住道:“朕受得住。” 程玉长睫轻颤,无声道了句,是。 绸带上拉,将赵珩的双目全然盖住。 甫一被盖住,赵珩便觉双眼处凉中带疼,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痒。 想抓挠,却不得不忍住。 赵珩轻嘶了声。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醒过来时不疼,是因为换药后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他昏过去了。 绸带还未系好。 程玉悄无声息地凑近,颜色偏淡的眼珠盯着赵珩的脸看。 给赵珩换药一件让人很上瘾的事情,至少令程玉上瘾。 帝王表面性情随意,洒脱爱笑,实则心如匪石,意志极坚,最最不可动摇。 此刻,却毫无防备任由他掌控。 五指猛然收紧,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掌心内刚刚结痂的伤口。 程玉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尖锐的疼痛令他耳边的喧嚣顿止。 赵珩脸上绸带忽地一紧,皇帝毫无防备,又嘶了一声。 他感慨:“玉卿,姬将军一定对你很好。” 程玉知道皇帝说不出什么好话,干脆不理,染了血的掌心向后一侧,单手将赵珩后脑处的绸带捋平,与长发分离出来。 虽然他知道,马上,这一切就会被赵珩弄乱。 赵珩断言:“你一定没服侍过人。” 程玉不答。 “或者,”赵珩扬唇,是个自觉洞察人心的得意姿态,他偏头,眼瞎的人不知远近,几乎与蹭过程玉的鼻尖,“你是故意要朕疼。” 温热吐息拂面。 掌心还在刺痛,可醒神的效果骤减。 陛下,程玉顺手在赵珩肩上写道:多虑了。 赵珩弯眼,道:“玉卿,朕有事求你。” 手指在赵珩肩膀点了点,程玉示意他说下去。 皇帝在一派难得的安闲中开口,他道:“玉卿,能否将朕膝上的缚具解开?” 程玉也学赵珩那样弯唇,淡色的薄唇勾起,是个冷笑的弧度。 饶是他生得再好,这样笑都显得森然。 可惜赵珩看不见。 皇帝叹了口气,说:“姬将军实在多虑,朕这样的身体,便是没有枷锁束缚,又能跑到哪里。” 赵珩说自己身体不好,程玉就去看他。 皇帝身量修长,却空有一个挺秀的漂亮架子,身体单薄而无肉,中毒受伤后更羸弱,比纸糊的也结实不到哪里去。 诚如他所言,这样的身体,走几步路都要气喘吁吁,就算不锁着他,他也跑不了。 更何况,潜元宫内外还有森严守卫。 姬将军给他戴的这幅锁链,实在很没必要。 程玉微微笑,在赵珩手心内慢悠悠写道:绝无可能。 赵珩也不气馁,“朕被锁着,又有诸多不便,且无法宣之于口。” 越不能宣之于口,就越让人想听。 程玉知道赵珩故意为之,但他想看看赵珩还能说出什么来,上钩得很自愿,遂写道:哪里不便。 赵珩扭捏了一会,才以一种听起来很做作,实际上更做作的语调道:“没法去解手。” 程玉:“……” 好像惊于皇帝居然没有一点羞耻地说出口了。 赵珩兴致勃勃,“朕被捆着,身体又极差,便是让人搀扶,都难以行动。”他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凝重些,“朕能接触到的外人不多,唯玉卿日日可见,若不解开锁链,就只……” 程玉捏了一下赵珩的肩膀。 赵珩停下。 倘若赵珩没被蒙住眼睛,程玉觉得,自己应当看得见皇帝眼中的期待。 冰凉冰凉的指尖在肩上游走,堪堪擦过领口的肌肤。 程玉写道:奴抱陛下去。 赵珩呆滞了几息,以为自己感觉错了,不由得开口道:“什么?” 怕隔着衣服赵珩分不清笔画,程玉手指上移,落在皇帝的脸上。 他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奴抱您去。
第八章 冰凉的手指擦过面颊,带来了一阵似痒还无的微妙感觉。 像被某种表面光滑冰冷的虫蛇爬过,弄得赵珩脖颈上不可自控地起了一片小疙瘩。 饶是脸皮再厚,赵珩还是为程玉的话小小震撼了下。 相较于程玉写下的内容,他在自己脸上写字,反而是最好接受的了。 程玉微笑,轻轻写道:陛下,要去吗? 自赵珩记事起,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遂拒绝得十分果断,“不必。” 他偏头,程玉的手倏然滑了下去。 一只手覆在赵珩的小腹上。 开国帝王虽是马上天子,于后人习武亦多有规训,只不过到了皇帝这一代,太祖留下的祖训已经和废纸无甚区别,皇帝疏于武事,腰腹单薄得只有窄窄一片。 按起来很是柔软。 仆下胆大包天,却扮得忠心耿耿,好像很担忧赵珩身体似的,就着这个动作写道:陛下现在不去,等下恐怕会难受。 他手掌冰冷,令赵珩难以忽视。 赵珩定定地望着程玉的方向,微微扬唇。 他感受到了一阵奇妙的、令他如鲠在喉的不快。 程玉之于他,的确还披了一层关怀体贴的人皮,言词也恳切而卑微,好像真当自己是皇帝的忠仆了,于是,赵珩也愿意配合。 此刻,居高临下。 倘若为臣为奴,安敢如此轻慢地触碰君主? 虽不明为何,赵珩却很清楚,程玉愿意侍奉他,从衣饰饮食乃至周身所有小事,事无巨细,不过是为了满足控制欲。 程玉想掌控他。 赵珩不语,程玉便也不动,耐性绝佳地等待着。 等待皇帝迫于局势的,忍让。 他沉静地望着赵珩的脸,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皇帝好不容易有些血色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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