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柔和以对的是个男人。 对方好像被他恶心到了,立刻写:程玉。 快得赵珩差点没辨别出来。 旁人越不搭理他,赵珩越觉得趣味十足,当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语,声音恰好够程玉听见,“那朕叫你什么呢?” “玉玉?阿玉?玉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赵珩掌心写道,力道重得险些入木……肤三分。 赵珩点点头,“好。” 他翘唇,“玉卿。”话音缠绵入耳,不似玩笑,倒是少见的一本正经。 弯弯绕绕,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发麻。 程玉动作停住,一下拿开了手。 五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须臾后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蓦地攥紧。 这只手,手指刚刚在赵珩的皮肤上游走。 向来敏锐的皇帝,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赵珩笑。 程玉转身而去。 “玉卿,”赵珩在他身后快快乐乐地喊他,“朕吃不惯辣。” 程玉无声地嗯了声。 他垂眼,浓密的长睫轻阖,掩住了其中疯狂汹涌的情绪。 再抬眸,面上已无异常。 程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松开手,见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滚落。
第六章 有程玉吩咐,膳食很快就做好送来。 考虑到赵珩是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的半瞎,送膳的侍人还格外贴心地抬了张紫檀小案,正摆在赵珩面前。 赵珩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床上起不来的一天,心绪复杂了几息。 但随着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香气充盈了半个内殿,赵珩就一点都不纠结了。 事已至此,吃饭要紧。赵珩没心没肺地想,他净了手,接过侍人送来的玉竹筷。 不是程玉。赵珩心说。 他们身上没有程玉身上那样浓郁的药味。 摆好菜品,从进来起便屏息凝神,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从悄然抬头,看向皇帝。 青年帝王样貌卓然,不嗔不怒时气韵沉静端华,不似传言中喜怒无常暴虐恣睢的暴君,倒很有个垂拱而治的圣明君主样子。 他手持玉竹筷,却迟迟没有下箸。 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尚未经事,一眼望去,只觉这连菜都夹不起来的皇帝很有些可怜。 他看了眼与他一道来的靖平军主事燕朗燕大人,犹豫了几息,道:“陛下,可需臣帮您吗?” 话音未落,赵珩抬腕,迅捷地夹住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其动作之快,下箸之准,连看得见的人都要望尘莫及。 少年与燕朗都沉默了几秒。 原来他刚才迟迟不动筷,是在辨别哪道菜是鱼! 待鱼肉咽进去后,赵珩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一笑,“多谢,朕自己来便好。” 他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是玉润含情,少年只觉耳下滚热,烛火烧灼似的烫。 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燕朗,少年忙低下头。 赵珩满足地喟叹了声。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参汤虽不错,但任谁在半死不活时被灌了十几次参汤,都会对这玩意深恶痛绝。 少年低了有小半刻头,见燕朗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又悄悄抬眼去看赵珩。 皇帝吃相斯文,即使现在看不见,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过,吃相显然与饭量无关。 少年眼睁睁看着赵珩般风卷残云地扫荡了桌子上的菜,在吃完两碗粳米后,还能再喝一盅养气补血的药汤。 赵珩左手边摆着鱼骨,右手边搁着已经被皇帝剃干净肉的、原本用来炖汤的鸽子骨架,他看不见,但居然没被骨刺扎到嘴。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觉得传言可能有误,皇帝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时令鲜菜赵珩只夹了口笋片,但糯米藕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块。 连原本目不斜视的燕朗都忍不住看向皇帝。 然后,他就看见赵珩又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居然还吃得下! 燕朗震惊非常。 且不说皇帝的饭量是不是一个中毒未愈的病人的饭量,便只身为有名无实的天子,身世风雨飘摇之际,他不仅没有食不下咽,相反,吃得香极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心? 燕朗由衷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力劝皇帝用饭的准备,结果,赵珩根本不需要人劝。 他看起来更需要加餐。 在燕朗心绪汹涌时,赵珩又夹了一块栗子酥。 燕朗与少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少年人震惊的是皇帝这么能吃,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燕朗震惊的是,皇帝居然如此没心没肺。 终于,赵珩在两人震惊中又带了一丝敬佩,敬佩里还掺杂了几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中放下筷子。 而后,赵珩拿起了一个桃。 燕朗终于忍不住,“陛下刚刚醒来,为了圣体康健,也该节制才是。” 他真的害怕把赵珩撑坏,毕竟皇帝的身体现在和纸糊的没什么分别。 赵珩闻言一笑,道:“朕知道了。” 却还拿着桃不放。 桌案被撤下。 赵珩慢悠悠地玩着手中桃子,看得燕朗胆战心惊。 赵珩忽道:“程玉呢?” 燕朗一怔,旋即答道:“回陛下,程玉在将军处。” 赵珩哦了声。 燕朗既看不透此刻皇帝在想什么,更难以理解将军眼下的所作所为,只垂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赵珩扬扬手。 燕朗躬身道:“臣等告退。” 少年人离开内殿前还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皇帝半坐着,周身皆白,无一处亮色,远远望去,竟如未亡人在披麻戴孝。 唯手中一颗桃子,熟红欲滴。 少年慌乱地低了头,紧随燕朗出去。 赵珩躺在床上,摸了摸被撑起来的肚子,心道姬将军这是要将他养成猪。 吃完又不能动弹,和待宰的年猪有何分别。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着,忽闻有人声传来。 赵珩歪头细听,依稀听到来人在向守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太医院院判,李元贞。 也不知他是根本没跑,还是没来得及跑,就被姬将军的人抓回来给皇帝治伤了。 又过了片刻,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元贞李太医快步进来。 “陛下。”李元贞道:“臣来给陛下诊脉。” 赵珩点点头,他左手拿桃,很配合地将右手递过去。 李元贞一面给皇帝诊脉,一面打量着皇帝。 与李元贞想象中的凄惨景象不同,赵珩昏睡时,他差点以为赵珩被姬将军折磨死了,现下人醒着,形貌虽羸弱,精神却好得很。 手里那是……李元贞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桃子? 桃子?! 身陷囹圄,皇帝怎么还有心情吃桃子? 赵珩笑问:“李太医,朕的自己身体如何?” 李元贞毕恭毕敬道:“陛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可不命大吗,他心说,喝了牵机居然没死。 指下脉象虚浮,似有还无,忽急忽缓,在李元贞看来,皇帝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 本该死了。他想,皇帝断气时是他亲自探查的鼻息脉搏,得知皇帝还活着,李太医怀疑自己医术怀疑了半日。 他踌躇几息,低声唤道:“陛……” “朕的眼睛几时能看见?” 却遭赵珩径自打断。 李元贞一顿,将欲出口的话陡然咽了下去,道:“待陛下眼中淤血化开,至少还需十数日。”他看了眼赵珩眼上的黑绸,“陛下的身上的伤每日都需换药,臣少时就将药送来。” 赵珩颔首,“劳烦李太医。” 李元贞受宠若惊,更添了几分惊疑,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侥幸死里逃生,皇帝居然连性情都内敛了不少。 李元贞见礼而出。 他甫一踏出宫室,就看见一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殿外的窗边。 李元贞:“!” 他瞳孔一缩。 那人站的位置,是正对内殿的窗子。 察觉到了李元贞的视线,他偏身看过去。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得他容色生辉,恍若天人降世。 被对方黑眸冷幽幽地看着,李元贞只觉头皮发麻。 “皇帝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明知故问。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又站在那个位置,李元贞和皇帝说了什么,他显然一清二楚。 李元贞蓦地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突然打断他,一时凉气上涌,冷得他几乎发颤,他咬了咬舌尖,恭敬道:“陛下询问龙体如何,又问了双目何时可视物。” 这人嗯了声,再无二话,径直进入寝殿。 李元贞一动不动,待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转身,快步离开。 李元贞脊背已然湿透,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将军虽是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却吓人得足以使小儿止啼。 一对眼珠黝黑得不见底,像极了,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 …… 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赵珩避也不避,语调散漫慵懒,道:“玉卿。” 程玉半俯下身,在赵珩的手背上写道:陛下。 刮得赵珩微微痒,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赵珩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压下,似是程玉半跪到了他身边。 床帐散落,烛光多被遮挡在外。 一缕微光撒在程玉脸上,影影绰绰,朦胧微茫。 这仆从垂首半跪,毫无防备地露出半截脖颈,低眉顺眼得近乎可欺。 他紧紧锢着自己名义上君主的腕骨,抬手,在赵珩手腕内侧极尽谦卑地写字。 手指冰冷光滑,轻柔地在肌肤上划过。 如同蛇,正蜿蜒着巡游过自己猎物的全身。 赵珩压下这诡异触感带来的战栗,去分辨程玉写了什么。 奴来服侍陛下换药。 他写道。
第七章 极尽卑顺恭敬,便是掖庭中从小教养的内侍仆从,都要自叹弗如。 赵珩转向程玉。 纵然知道赵珩不可能看见,但程玉还是产生了种被赵珩凝望着的错觉。 他垂首,做出副不敢直视天颜的虔敬模样。 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笑,道:“好啊。”他反手一扣,将程玉的手拢在掌中,“你来服侍朕。” 旋即不待程玉有所反应,便毫不犹豫地放开手。 手停在半空,程玉静默须臾,慢慢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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