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才的声响是这人在拿手帕。 此人的手指很是修长,经络分明,骨节棱棱凸起,摸起来冷硬硌人。 这是一只男子的手。 赵珩其实有些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人。 因为他的体温太低,与他贴着,仿佛攥了一块冰。 赵珩空闲的那只手一勾,将帕子拉拽过来。 “多谢。”赵珩随意拿这块帕子擦了下唇边水渍,而后微微凑近,朝他笑道:“卿不会说,可否写给我?” 手指在这人掌中划动,皇帝力道放得很轻,怕对方不懂他的意思,指尖刻意挪动得缓慢。 略带薄茧的指尖一点一点蹭过掌纹,所到之处,好似受猫舌头舐过,痒得人脊背发麻。 赵珩笑,“像这样。” 倘赵珩的眼睛没被蒙上,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温软的期待,令人,不忍辜负。 下一刻,对方动了。 他如被蝎蛰,猛地抽回了手。
第五章 赵珩虽看不见,却能从对方避之不及的动作中品出几分慌乱来。 赵珩原本有些委顿的精神一振。 活人,一个会动的活人,多么可遇不可求! 此人没有开口搭理赵珩,却也没有立刻抽身离开。 赵珩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似在谴责他的轻佻。 他眉眼弯弯,开玩笑道;“这般羞赧,卿莫非是个姑娘家吗?”先前他抓着对方时,对此人是个男子确信无疑,他刚要伸手,又蓦地顿住。 赵珩思来想去,却拿方才从人家手中抽来的帕子往掌心上一搁,笑眯眯道:“是的话你敲一下,不是的话,你敲两下。” 回应自然如石沉大海,一下也无。 无人应答,赵珩也不觉讪然,片刻后,他慢悠悠地收回手。 帕子被他一拢,再坦然不过的拿走了。 如果不是确信手帕是自己的,来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拿了赵珩手帕,此刻不过完璧归赵的错觉。 赵珩往后一仰,晒干的死鱼般地躺在床上,“爱卿,你叫什么?” 无人回应。 殿中安静,唯有呼吸声入耳——赵珩自己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仰面,试图朝向刚刚碰到人的方向。 对方的呼吸声太轻,轻得倘不细听,便会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内里灌了药的黑绸阻光极好,没了视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赵珩躺着,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 如世间只余他一人。 又动弹不得,仿佛被生生钉死在棺材中。 赵珩深深地喘了口气。 来人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似是不愿意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皇帝方才还神采奕奕,现下却不知坠入了何等可怖的臆想中,唇瓣抿做一线,他不笑了,便让人注意到他脸上其实了无血色。 明明生得盛气凌人的俊美模样,此刻锋利而秾艳的眉目被挡住,下面小半张脸就白得格外冷凄,他胸口微微起伏,像个有进气没出气的玉人。 苍白、虚弱,可怜得让人想试试看,这樽美玉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来人悄无声息地抬手。 是伤口疼吗? 还是,手指去探赵珩的鼻息,亲历了死而复生这样怪力乱神之事,眼下你的江山摇摇欲坠,你却无能力为,前途未卜,你也会觉得害怕呢? 下一刻,对方眸中的沉郁倏然一滞。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赵珩牢牢抓住的手。 赵珩扬唇,方才的秀弱可怜登时无影无踪,他洋洋得意道:“原来卿怕朕死啊。” 对方抽手。 赵珩早有准备,握得紧紧。 “朕知道你若是非要抽手,”赵珩手上力道不松,“朕无可奈何。只是朕身上有伤,其中以双臂伤得尤甚,”皇帝生前被人撕扯拖拽过肩膀和双臂,饶是上了好药,赵珩仍觉又疼又胀,“卿若大力挣扎,或令朕伤上加伤。” “你是来服侍朕的,不是来行刺朕的,朕早日恢复,你也能早日离朕远些。” 他仰面,似乎想更靠近对方一点。 不等他动,来人猛地将他们间得距离拉得更远。 却当真没有挣开。 赵珩笑,神采飞扬。 他总会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此人的视线落在赵珩翘起的唇上。 不知要沦落到何种境地,他才会笑不出。 赵珩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怀着怎样阴暗的心思打量着他,赵珩微微用力,与对方的手皮肉紧贴,他有些惊讶 的确是男人的手,又长又硬又冰,皮肤却异常光洁,不仅没有伤疤,连茧子都无。 皇帝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手上都有几处练字的薄茧,这个侍人的手却光洁得如同冰刻,毫无瑕疵。 赵珩皱了下眉。 服侍人的仆下会有这样的手吗? 或者,经年征战的将军会有这样的手吗? 赵珩生前见过最讲究的男人便是姬循雅,他识得诸国贵胄不少,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女郎,没有一个比姬循雅更细致繁缛,可即便是他,也没生得这样一双手。 姬循雅手上有拉弓练剑、学文练字磨出的茧,更有戎马多年留下的道道疤痕,最深的一道贯穿掌心,险些割断骨头,赵珩记得很清楚,那是当年姬循雅和他断剑毁盟留下的伤。 是我想多了? 赵珩晃了晃脑袋,自若地放开。 后者像是怕他再握,一下将手抽回。 在赵珩看不见的地方,这人的小指无意识般地蜷缩了下。 朕一定是还没清醒。赵珩心道。 不然为何会觉得姬将军会放下军国大事,来这扮做侍从戏弄他? 赵珩按了按眉心,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几分苦恼。 就在来人以为赵珩要闭嘴沉思时,他突然道:“爱卿,姬将军呢?” 来人:“……” 他依旧没有回答。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赵珩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长了嘴一样,停也不停,“你过来前见到姬将军了吗?他心情好吗?” “姬将军要见朕吗?” “他有没有和身边人说怎么处置朕?” 赵珩忽然换了个哀怨的口气,道:“不必猜,朕也知道,姬将军想将朕处之而后快。”他垂眸,长睫可怜地颤啊颤。 可惜现在还不能杀他。 赵珩根本不指望自己能从一个仆下嘴里问什么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若此人与他一见如故,他才要怀疑是不是姬将军在设计他。 不过,赵珩思索,自己什么值得姬将军设计的。 若他想要,自取便可。 话音未落,赵珩只觉腕上一紧。 侍人冰凉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严丝合缝地压在皮肤上,源源不断的凉意从两人相贴处传来。 赵珩懒得装模作样去挣脱,反而很惊喜,“你会自己动!” 原来有意识。 他先前不发一言,只服侍赵珩,除了赵珩碰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世家贵胄爱用的仆从不止有哑奴,还有一种侍从,用药用刑自小调教,磋磨出了木石般的性情,虽是个活人,但已经没有人的反应了,只留一具安静、听话、绝对忠心耿耿永不违背主人的躯壳。 对方不理,有些粗暴地抓着赵珩手,往自己面前一拉。 “怎么?”赵珩问。 他看不出生气,却像孩子发现了家中器具其实会说话一般兴致勃勃。 和昨日他面对姬将军时截然不同,昨日生死难料,他的态度镇静平和可半点不驯服,但在这个身份卑微的仆从面前,却流露出了很随意的和顺。 好像除了姬将军,谁都能肆无忌惮地接近他。 而赵珩,亦不抗拒。 侍人在他掌心写道:陛下很想见姬将军? 他似不太会写字,指尖移动得缓慢,在赵珩掌心一字一顿,又有些紧张,与赵珩相贴处,皮肤微微发着颤。 赵珩微笑:“原来你会写字。” 不等对方继续写,赵珩又道:“你字写得很不错,是谁教你的?” “不过写得太慢,你是中原人吗?” 他问的毫无恶意,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皇帝唇边明快的笑。 侍人:“……” 他看得出赵珩根本不想回答。 赵珩笑,“你想听朕说想还是不想?卿是姬将军的人,倘朕说不想见姬将军,你告诉姬将军,朕岂非开罪了姬将军,朕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那就是不想见的意思。他冷漠地想。 他写道:那陛下要如何? 最后一笔落下,他指尖顿住。 赵珩已笑出了声。 皇帝带着几分钓到小鱼的兴味与开怀,道:“卿勿要告诉将军,今日卿与朕说了什么。” 侍人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自己说与不说,皇帝只是很喜欢,旁人被他引导着,按他预想行动的感觉。 是。 于是写道,力道略加重了些。 赵珩毫不犹豫道:“想见。” 来人看他,虽什么都没写,但赵珩清楚,对方眼中此刻定然满是不信。 “姬将军若是来了,”赵珩说:“朕与将军定然不会如朕与卿一般,在塌上相见。” 来人一下松开了他的手,嫌弃的意味极其明显。 赵珩笑得前仰后合,缓了几息,继续道:“需以酒宴相佐。” 他顿了下。 片刻后,在赵珩的手背上快速写道:我去命人准备。 赵珩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免不得夸奖,“卿待朕甚好。” 听得对方想冷笑,堂堂一国之君,一顿饭就能笼络得他和侍从说句软语。 赵珩这样浪荡轻佻的癖性,不论活几世,都毫无变化。 他半转过身,不去看赵珩脸上开怀得令人心里发腻的笑。 “等等。”赵珩忽道。 他没有回应。 赵珩在黑暗中去摸他的位置。 来人一动不动,亦不出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赵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的原则,摸得十分不小心。 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挥。 一阵劲风袭来。 就在赵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时,他终于伸手,将赵珩的手臂一握。 赵珩累得气喘吁吁,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没有经验。” 一个时辰的相处,已经足够他看出得这位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性格,遂不理,直接写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赵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点濡湿。 还真给他累到了! 赵珩问:“卿叫什么?”不等对方写,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怀春少女面对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说:“倘不能说,朕叫你卿卿可好吗?” 平心而论,赵珩的声音不难听,相反,嗓音略带一点沉,却天然含笑,很是醇郁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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