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偏头,衣料擦磨声簌簌响起,似憎恶到了终于不愿意再同他虚与委蛇,连他的脸都不想看,欲以袖遮面。 姬将军唇角笑意越来越浓。 越来越冷。 耳畔响起轻笑。 下一刻,姬循雅狠狠将赵珩的脸转了过来,“陛下,臣是不是太放纵您了?” 姬循雅钳着赵珩的脸,强迫后者看他。 在对上皇帝清亮的双眼后,他却不愿意与之对望。 赵珩该厌憎他,该被对他的恨意占据全部神智,可又不能,用厌恨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对崔抚仙一见如故,与之,志同道合,”姬循雅温柔地说:“他待陛下一片赤诚,连臣看了,都觉得动容。” 赵珩被弄得不上不下,心火燃得更旺。 无论去哪,都有姬循雅的人严密跟随监视,加之那些狗屁不通,圣人看了都要扼腕长叹的文书。 好不容易心绪稍平,姬循雅又跑他这来发疯,赵珩简直想给姬循雅两刀,同归于尽算了! 要亲就亲,不亲就给他滚! “你想说什么?”赵珩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若有足够了解赵珩的人在,此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因为赵珩这幅模样,显然是真动了杀意。 姬循雅手指骤然收紧。 他眼见一直含笑着的、镇定自若的赵珩,在听到崔抚仙的名字后,神色倏然冷沉。 不过数面而已,你就那么在意他? “他若死了,陛下会不会很伤心?”姬循雅温声问。 但他不想听赵珩的回答。 手指压在赵珩唇上,姬循雅俯瞰着赵珩,命令道:“求我,讨好我。” 却心道,若赵珩真的愿意为了崔抚仙示弱,他立刻,就命人去杀崔抚仙。 姬循雅垂首,若非这根手指阻隔,两人险些相贴。 漆黑的眼眸中有狰狞的光华闪烁,像极了只,嗜血嗜杀,却被囚于方寸之地的困兽。 赵珩终于忍不住,将姬循雅的手用力一扯,欺身而上。 腥甜四溢。 然而不足须臾,赵珩的动作却温柔耐性了起来。 姬循雅一愣。 旋即,一样冰冷的东西随着赵珩的动作被极快地送入。 喉间骤紧,赵珩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往下一按。
第四十七章 滚入喉中的异物细如丝线, 根本无法吐出,又如个活物一般,倏然刺进肌理, 游走进更深处。 赵珩要杀他?! 姬循雅眸光一震, 喉间痛痒交织, 血腥气瞬间上涌。 视线紧紧地锁着赵珩的脸,姬循雅有些头晕目眩,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似惊涛骇浪,汹涌而来,脑海若有声音亢奋地反问:死于赵珩之手不好吗? 这不就是你上一世求而不得,耿耿于怀的吗! 赵珩不想他生, 却又不愿意让姬循雅死于自己之手, 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于是,惯会邀买人心的皇帝、乱世诸国之争中最终的赢家,宽容地赦免了姬氏一切罪状,向天下宣布,若姬景宣来降, 则赵珩愿意裂土封其为王,允许他仍保存王族尊荣,永享富贵。 这个消息很快就随着宗正的入宫, 被传达入姬景宣耳中。 桌案, 端坐着一个玉样的人——燕君,姬景宣。 “你的意思是,”燕君比寻常男子白皙上太多, 自中毒之后,面色苍白之中, 又沉淀着种鬼气森森的青,不像活人,却如同刚刚从窑炉中取出来的白瓷,他慢慢地问:“若孤向赵珩屈膝投降,赵珩便会大发慈悲,饶孤一条性命?” 被姬景宣凝视,总政只觉被毒蛇死死盯上,不过须臾间,后颈便被冷汗打湿。 他根本不敢抬头,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但齐君的使节说不止说保全君上性命。” 时局如此,强撑下去并无意义,更何况,赵珩派来的使节给他的承诺委实诱人,赵珩许诺,他虽不能再为宗正,却仍可保全正二品的禄位,覆巢之下无完卵,能在燕国亡国之后再到新朝做官,对他而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齐君愿为您裂土,仍尊您为王侯,寻富庶膏腴之地以奉君上。” 姬景宣不阴不阳地哦了一声,黑沉沉的双眼透不出半点光亮。 宗正头皮发麻。 即便姬氏的子弟因族规束缚,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板僵滞,却无一个像姬景宣这般鬼气森森。 这哪里似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一刚挖出来,还未来得及溃烂的尸体。 姬景宣道:“他还说什么?” “回君上,齐君还说,您与他少年相识,见而投缘,也曾有深情厚谊,燕齐本是世代交好的盟国,因势所迫,不得已兵戈相见。而今蒙上天垂怜,齐君侥幸得九鼎以据天下,”宗正仔细地回忆着赵珩信上的内容吗,不敢多,或减一字,“请君上摒弃前嫌,与齐君重修旧好。” 姬景宣神情虽冷,却一直没有打断。 若宗正敢抬头,就会发现自家君上阴冷的眼眸中,若有痴迷的神采闪烁。 病态至极。 姬景宣迟迟不言,书房中寂静,宗正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淌下。 哒。 落到衣襟上,洇出了一圈深色。 静默许久,姬景宣才道:“没了?” 宗正惴惴回答:“回君上,再无其他。” 姬景宣温和地说:“卿还未告诉孤,赵珩许卿俸禄几何。” 宗正闻言陡然色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姬景宣面前,“君上明鉴,君上待臣恩重,臣绝无悖逆之心,若有,便,” “夷三族,如何?”姬景宣含笑问道。 宗正听姬景宣这样说,便知道他与齐国使臣暗中来往的事情已自家君上知晓,顿时面色惨白,于地重重叩首。 额头被撞出伤口,鲜血横飞。 因为过于恐惧,宗正甚至忘了姬景宣与自己同姓同族。 唰。 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宗正头顶,随着他不停叩首的动作向下滑落,又被鲜血黏住,沾在眼前。 因离得太近字迹模糊不清,纵然如此,在隐隐看见上面的几个字后,宗正瞳孔猛缩。 看内容是,那使节带给他的,赵珩的亲笔信。 他一把将信纸扯下,嘶声辩驳:“君上,臣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有人污蔑臣,有人污蔑臣啊!” 纸张被血浸透,又因为宗正用力的动作而扭曲褶皱,姬景宣只看了眼,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幸好,赵珩的亲笔信他已经收起,宗正手中的那封是他后来命人誊写的。 姬景宣无趣道:“拖下去吧。” 这便是赐死的意思。 宗正脸上立时失去了全部血色。 马上有黑甲军士上前,轻车熟路地勒住宗正的双臂,“臣冤枉,君上——”随着人被向外拖,叫喊之声犹然不休,宗正两股战战,面无人色,莫大的惊惧之下,竟催生出了一点胆气,嘶吼怒骂道:“姬循雅,你暴虐无道,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姬景宣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如条死狗般被拽出去的,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前二品高官,他觉得有趣,不由得轻笑一声,“孤已经不得好死了。” 临世几十载,他日日夜夜皆备受煎熬,在最最难挨的时日里,姬景宣也会疑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其实是恶贯满盈的怨鬼,不然怎么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宗正早就听不见了。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姬景宣从袖中取出赵珩的亲笔信,细致小心地摊开,仔仔细细地品味着上面每一个字。 这封信原本是要交给他的,但宗正不敢,他只好亲自派人去取。 信中赵珩用词极尽谦敬温和,还特意拿了半页纸来同姬景宣回忆往昔,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赵珩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 片刻后,喜怒无常的君主猛地睁眼,目光怨毒地看向掌中的信,一把将书信投入烛火中。 火舌瞬间将纸张吞噬。 龙飞凤舞的字也在汹汹火光中扭曲,消失。 残灰纷纷落下,却被姬景宣珍重地,尽数以手捧住。 灰烬染脏了他青白若玉的手指,然而平时最终仪态的燕君却毫不在意,他抬手仰面,将掌中灰烬尽数送入口中! 这实在是诡异到了极致的场面。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苍白而清绝的男子端坐于席上,姿态古雅,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他淡色的唇上却覆盖着一层灰烬,又被主人舔舐干净。 入口苦涩至极,姬景宣将一捧纸灰视若无价珍宝,缓慢地,细嚼慢咽地,将灰烬咽下。 灰烬蛰得喉咙生疼,如吞刀刃,他却毫不在意,好像吞下的不是难以下咽的纸灰,而是甘甜无比的蜜糖。 他甚至不敢立刻吞咽,竭力将品味的动作延续到最长,仿佛这样,就能以唇,以齿,稍稍感受到写字人留下的丁点痕迹。 不知赵珩给他写信时是何种神情,是垂眸凝神想方设法用计来哄骗他,还是面带厌恶,又不得不写下这番温情脉脉的许诺。 于是姬景宣弯眼,觉得心满意足,又觉得不够餮足。 为什么赵珩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就连这封信,言词也是哄多于威胁,赵珩甚至不想,为自己送来一柄刀刃,令他用齐地所锻造的利刃自尽。 赵珩倒是送过他一把名为截云的剑,可惜当年被他在盛怒之下折断了。 赵珩杀过许多人,大多数都无足轻重,连他们都能被赵珩杀死,他却连这点荣幸都不愿意赐予自己! 上一世赵珩没有给他的厚礼,这一世更吝啬赐予。 姬循雅猛地回神。 迟滞的回忆仿佛在姬循雅脑海中延长了数百年,实际上却只有一瞬间。 赵珩绝不会,在此刻杀他。 并非帝王对他情深恩重,而是以赵珩最会权衡利弊的个性,绝不会冒着靖平军哗变的风险给他下毒。 赵珩想象中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出现,姬循雅甚至没试图将蛊往外吐,或许因为蛊是活的,外面那层冰凉如玉的壳子化开后会立刻往人肉里钻,根本不给人取出来的机会。 姬循雅只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眼底密布的血丝狰狞至极,可怖得如死不瞑目的恶鬼。 可一个人,还是姬循雅这种人,在疑似被下毒时,居然毫无反抗之意,实在过于古怪了。 但凡是人,皆向生俱死。 他却一动不动。 赵珩忽地产生了一种很荒谬的错觉,姬循雅对他憎恨不加掩饰,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放过他,然而,然而,当赵珩真要杀了他时,他却不反抗。 仿佛,这是姬循雅期盼已久的极乐。 喉间的疼痛还在加剧,薄而锋利的唇线上扬,勾起一个嗜血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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