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层却与其他四层隔开,甫一上来,视线顿时开阔。 望海阁阁顶四处皆用木石,唯最中心镶嵌着一块正圆的天海碧琉璃,光影荡漾,似在水底。 正中央,日光照射处,屹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神像。 身姿修长,骨架匀称,覆以锦绣袍服,不知工匠用了何种材料,这尊神像露出的皮肤温雅细腻,若不看脸,当真如活人无异。 乌黑的绸带将神像双目遮住,唯见其线条分明的下颌。 赵珩拽了条竹席来。 没跪,大咧咧地坐下了。 不管是赵珩活着时,还是死了之后,这里都可谓是宫中禁地。 一则这是太祖陛下惯常停留的所在,为表尊敬,只得封存,二则,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之事天下皆知,而北澄在中原王朝眼中,实在太神秘诡魅,立这神像乃是北澄风俗,还如此像活人,不似泥胎木头,令人不敢靠近。 宫中就曾有传言,说那神像起身不是神像,是太祖拘束宿敌怨魂,不令其投胎转世,为非作歹的容器禁制。 他一手撑颌,抵在大腿上,专注地看着这尊没有面容的神像。 此处比望海阁其他地方更安静,连半点杂音也无,只有赵珩自己的呼吸声,和……有些紧绷喘气声。
第四十五章 赵珩静静看了片刻, 而后懒懒地拈起一份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是一份户部的年终国用支出,前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几折恭维话, 恨不得从皇帝一岁会说话开始夸, 夸得丝毫不显刻意, 反而字字句句都如同发自内心,言辞华美,文采斐然,看得赵珩青筋直跳。 他看以这户部尚书的文采做个小小尚书实在屈才,不如去学士院任翰林待诏! 赵珩最后一页看到,去年全年朝廷支出两千余万两, 究竟余多少, 语焉不详,余一万两也是余,余九百万两也是余,据崔抚仙所说的,今年上半年开支已超过一千四百万两计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赵珩闭了闭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往下看。 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已折合成银钱,是……赵珩低声道:“朕是瞎了吗?” 不然眼前怎么会一片漆黑? 折合银钱,一千六百万。 一千六百万啊, 朕当多少——多少?! 昭朝立国后, 与民休息,赋税极低,即便如此, 到了第六年,田土物产折合的银钱已经超过一千四百万, 至后期,则一直在两千万左右。 哪怕而今的赋税同昭朝建国一般低,难道这近三百年时间,昭朝无一块新开垦之地,无一寸,后开拓的疆土! 赵珩今日才发现,自己昨日进城时生气,气得太早了。 没关系,生气这件事有始无终,只要开始生气,赵珩狰狞一笑,就会有数不清的气受。 怒到极致,人反而会笑出来,赵珩拿起奏折,仔细地展开压平,如视至宝般,然后毫不犹豫地扔到了神像面前祭炉中。 除了照明用的长明灯,望海阁内不能用任何明火,望海阁通体为木,内里又全是易燃的纸张与竹简,若不甚失火,赵珩冷漠地想,就又能大兴土木了。 赵珩起身,先把头往窗外探了探。 够高,跳下去一定会摔死。 赵珩手紧紧压着窗棂,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蛊惑,跳吧赵珩,跳吧。 一死了之,若人真泉下有知,你下去后还能把这些无德无才无能还败家的玩意吊起来打。 赵珩听到自己疲倦地回答,朕再看看,万一,有其他可取之处呢。 转念一想,那不如跳了。 赵珩行动力极强,拉开窗户,翻身就要向下跳。 身后之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皇帝的肩膀。 劲风袭来,赵珩身体骤然紧绷,强行压着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任由对方惊慌失措地给他拖拽回来。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微微一笑,“这位?” 受姬循雅之名暗中看管皇帝的护卫表情一僵,这才意识到皇帝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此举无非诱骗他们现身而已。 然而皇帝不习武事,他们却久经沙场,自跟随赵珩,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莫说皇帝,连习武之人都发现不了有人紧随。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来前,三人还颇不以为意,皇帝不过是个身份尊贵些的废物,居然还用得着三个人跟随? 至于赵珩一路过来毫无察觉,更令他们发笑,深觉将军多虑。 护卫立刻撒手,往后一退,“属,臣等是姬将军,姬将军派来贴身保护陛下的。”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将军是太过关心朕,连朕的一举一动都要掌握呢。” 是,但是…… 护卫干笑两声,“若陛下无事,臣等便告退了。” 皇帝宽和地点点头。 护卫刚要松口气,却停赵珩笑道:“姬将军派你们来监视朕,”护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无非是怕朕与外臣联络,方才你们一路紧跟,亦巡视过望海楼,应该看见,楼中除扫撒内侍外再无他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独自呆会。 九丈高楼,赵珩尚能面不改色地向下跳,护卫忍不住悄然抬眸看了眼皇帝,俊美太过,笑时就透出了几分不可琢磨的邪气。 若他们拒绝,说不定赵珩能干出什么来。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护卫听后才犹豫着点头,“臣等在四层等候。” 赵珩摆摆手。 不过片刻,整个五层瞬间安静了下去。 赵珩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埃,大步向神像走去。 当年大巫赠他那两枚据他所言可同生共死的蛊时,曾以一种诡秘的语气对他道:“其实,这东西也并非像陛下想得那般无用。” 赵珩实在想不到自己都当了皇帝,还会脑子出问题了去和旁人共生死,但见其言之凿凿,便猜测道:“还能下锅做个菜?” 大巫:“……” 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一万遍,赵珩是皇帝你不能与他动手,况且你根本打不过他。 “陛下乃英武之主,天纵奇才,”大巫口不对心地夸赞着赵珩,“您此生若不到此物,但留给后人,或有可用之时。” 赵珩眨了眨眼,示意对方把可用之时说出来。 大巫顿了顿,面上亦流露出思索之色,他的确想不到这玩意除了多此一举地自己和旁人套一道枷锁外,还能有什么大用,但炼制材料实在珍贵,他不忍心浪费,思来想去,“后代帝王若有为权奸相胁者,两人共用此蛊,可保您后嗣不受谋害,若再硬气些,自尽而亡,还能带下去一个,以泻心头恨意。” 既是权奸,无论是心性智谋还是其他,必有过人之处,赵珩已不想问这么好用,后代帝王该如何乖乖让权臣吃下去呢。 赵珩:“你果然在诅咒皇家!来人,拖下去。” 大巫被架走前犹自大喊,“我冤枉,我冤枉——”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复声嘶力竭道:“陛下,我为炼制此物熬尽心血,自觉大限将至,请陛下看在与我少年相识的份上,对家母多加照拂!” 赵珩按了按眉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我私库里出。” 大巫捂着胸口,吃力道:“得陛下恩泽,仿佛又回光返照了。” 往事清晰如昨日,赵珩忽地有些想笑,世事居然真如伽昙胡言乱语的那样荒唐,他抬手,轻轻贴上神像被黑绸蒙着的,本是双目的位置。 那东西若真如伽昙所说自然最好,若无用,亦可再徐徐图之。 楼下,面面相觑的护卫们忽听上面传来一阵声响。 似有什么重物在地上碾压旋转。 三人猛地冲了上去,环视四周,不由得大惊失色。 皇帝呢?! “诸卿,在寻什么?”赵珩笑眯眯地问。 三人骤然回头,却见神像肩后先伸出了一只清瘦细长的手臂,而后,才是赵珩借力,没骨头似得蹭出了个脑袋,压在神像肩头。 无论是人,亦或者神像,俱身量高挑,肤色若玉。 远远望去,竟难辨哪一个是活人。 长指亲昵地压在下颌处,即便知道有一个不过是塑像而已,却仍觉得非礼勿视,想低下头去回避。 惊恐焦急之下,乍见帝王,侍从喉结剧烈地滚了滚,生出了种毛骨悚然的庆幸。 “陛……陛下。” 赵珩借力站直,含笑道:“走吧。” 正要转身离开,忽地看见神像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便又转过去,如待活人般将褶皱处抚平,而后才大步下楼。 几人快步跟上。 清风吹入,吹得神像眼眸处乌黑的绸带轻轻摇晃。 …… 赵珩下楼前最近一回的田土清丈记录,并前几年国库开支的奏报,想了想,又怕自己气昏过去,又随便抽了四本杂书,悠然而去。 此刻,广明宫。 茶香淡淡,清心凝神,却让赵珩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 上一次丈量田土是在韶明二十五年——韶明是本代帝王亲爷爷的年号。 距今,也就三十几年吧。 太祖陛下记得,即便是新朝初立,人力凋敝时,都要每十年丈量一次,看有无瞒报、错报、漏报等,还有新垦田地,边军屯田等都要记录在册。 赵珩深喝了一口茶,咬牙继续往下看。 琬河沿线的四州,乃朝廷粮赋重地,比他时少了三成,比一百多年后,最鼎盛时土地少了七成,且,从琬河四州近些年收上来的税银看,其他产业亦未有所发展。 连最富庶的琬河四州都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庞大帝国弊病的冰山一角,吏治、民生、军队等现状,赵珩虽不明晰,但也知道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卧榻之上,还有位姬将军虎视眈眈。 赵珩。皇帝听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才你为何不跳? 赵珩喃喃:“对啊,朕怎么没跳呢?” 因许久无人核对照管,文书奏报多很散乱,加之数目庞杂,饶是赵珩看得再快,待看完一半,天已彻底黑了。 赵珩按了按胀痛的眉心。 满腹心事,便化忧愁为食欲,狠狠用了一顿饭。 即便已服侍赵珩多日,何谨还是会为赵珩的食量震惊。 皇帝吃得虽多,但于成年男子而言,的确只是多,而不是夸张,可赵珩身体未全好,仍每两天服一次药,人虽长了点肉,看起来依旧清瘦削刻。 就这么个看起来仿佛饮露喝风就能饱的模样,却吃得不少,吃相优雅地风卷残云而过,让服侍赵珩的宫人总忍不住怀疑,陛下这些饭都吃哪去了。 吃完后,赵珩本想再看会奏报,但长久不用的脑子稍微凝神一会便生疼,只得作罢,翻闲书打发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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