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循雅垂眸。 正与抬眼看他的赵珩相对。 还未全然熄灭的余烬仍灼热刺烫。 火星崩裂。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下一刻,姬循雅陡然移开视线。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方才想做什么? “臣,”再开口,姬循雅惊觉自己嗓音低哑,“臣明日命人将扳指送来。” 赵珩绝望地闭了闭眼,“将军请,朕不远送。” 姬循雅微一颔首,彬彬有礼但速度极快地起身,下马车。 待确认姬循雅已经离开,赵珩闭眼又睁眼。 赵珩啊赵珩,他在心中深深地唾弃自己,你当真一点救都无。 那是谁,那是疑似姬景宣的姬循雅,这逆臣贼子图谋不轨,不仅想夺权篡位还想挖坟鞭尸! 赵珩痛心疾首,就那么好看! 思绪一滞,太祖陛下忍不住点了点头。 确实好看。 脸长在姬循雅身上,又不是这张脸的过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姬循雅与他咫尺之遥,呼吸交织,他稍稍心动,也不能算全然无可救药。 况且,赵珩一笑,面上流露出几分兴味,他坐起,慢悠悠地把姬循雅方才给他倒的茶喝了。 茶已有些冷,入口,却比滚水还烫人。 况且,姬循雅看起来,亦有些神迷。 姬景宣对他意乱吗? 赵珩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是与不是,当真扑朔迷离,难下决断。 …… 姬循雅甫一出来,正看见何谨正在不远处急得来回转。 听到声响,何谨惊喜地看过去。 一秒,两秒。 何谨的惊喜顿时僵在脸上。 “将军。” 巡夜的军士见礼。 姬循雅看了眼何谨。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亦然。 静且空,不是注视,不是打量,一扫即过而已。 何谨从未见过姬循雅,他先前听过关于靖平军统帅的传言,流言蜚语中,姬循雅简直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生噬人肉的祸国妖物,阴差阳错下,他又叫循雅,与姬景宣同名同姓,何谨听自己的义父李纹忧心忡忡地叹息过:“这哪里是人,这是兵败在太祖爷手下,那些心有不甘的亡魂聚成的邪祟!” 他从未在内廷中一手遮天的李纹脸上看到如此担忧的神情,低声道:“难道就无法可治了吗?” 李纹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看了眼,冷笑三声,“等太祖再世吧!” 死人不会复生平乱,于是就在这番对谈五日后,靖平军入城,李纹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不远处的姬将军却与流言中毫无相似之处。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男子,容貌盛极,无需烛照,自如明月清辉。 然而,这样的样貌非但不会令人生出亲切好感,只令他产生了种,寒冰入骨的恐惧。 还有些,微妙的抗拒与厌恶。 马车的隔音远远弱于宫室,皇帝与姬将军亦未收敛声音,马车周边一丈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主辱臣死,或许因为他是帝王的内侍,故而对这位气焰熏天的姬将军半分好感也无。 何谨下拜,“将军。” 姬循雅经他而过。 触目所及,乃是绣以花纹的衣袍下摆。 “好好服侍陛下。”姬将军平淡无波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莫要,令他为琐事烦心。” 那花纹,不是姬氏惯用的凤凰羽,而是一条鳞片熠熠生辉的蛇。 何谨咬牙,却还是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颤。 他伏跪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脚步声远去。 姬循雅意有所指,何谨竭力吐了几口气,一滴冷汗自侧颊滚落,莫非,他已经知……何谨又颤了下。 绝不可能,何谨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若姬循雅知道,绝不可能容他活到今日。 姬将军大步远去。 待只他一人时,面上的平静立时被一种微妙的古怪取代。 他想做什么,赵珩又想做什么,赵珩方才的反应他不是没看见,不论出于何种意图,赵珩方才想做之事,与他相同。 姬循雅深深拧眉。 赵珩的皇后、赵珩的太子、还有围绕在太祖皇帝身边,那些或真或假,后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艳事,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姬将军坐在案前,神情阴冷得几乎能凝成冰碴。 半晌,狠狠道:“荒谬!” 他忽地想起自己与赵珩共同御敌之后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还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他浊重地喘息着,目光贪婪、不加掩饰地看着赵珩。 十五岁的赵珩锋芒凌厉,不是照破无尽黑夜的一线光亮,而是疾驰而来,刺穿了他心口的箭簇。 他没有像现实中那样向赵珩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他梦见自己抓住了赵珩的手腕,用自己身上的血弄脏了赵珩洁净的腕骨。 他凶狠地咬上去。 喉间痛痒愈演愈烈,令姬循雅现在就想冲入马车,将赵珩扯下来,拿小刀插入帝王纤长的脖颈,俯身以唇去探,饮血止渴。 “赵珩。”他喃语,声音哑得如被沙砺。 这两个字由他说出口非但不显柔情蜜意,反而杀气腾腾,恨不得将这名字的主人亲手了结,一口一口,连肉带骨地咀碎,吞吃入腹。
第三十七章 “陛下!”何谨一撩车帘, 急忙入内。 不待赵珩开口,立时乖顺地跪到旁侧,静待皇帝发落。 但想象中帝王黯然愤怒交织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赵珩正悠闲地摆弄着一柄精巧的小刀玩, 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唇角笑意不大,却极浓,欣悦开怀中,还有那么点仿佛窃取染指了珍宝的得意。 赵珩并未抬头,笑道:“扳指不日便送回来。” 拇指压在刀上,将落未落。 刀锋薄利, 赵珩距离把握得极好, 再近毫分,瞬时便能削下块皮肉。 何谨愣愣地看了赵珩须臾,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就,这样? 他方才听得清楚,姬循雅分明因扳指的事与赵珩起了争执,皇帝无实权, 得罪了手握重兵的姬循雅,之后如何度日? 何况还是为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内侍! 哪怕非全为他,只是皇帝争一时意气, 可赵珩竟半点迁怒之意都无。 历经生死就这样神奇, 何谨怔怔地想,足以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吗? 无忽有夜风纷飞而过,灌入单薄的夏衣中, 凉得何谨浑身一颤。 他如初梦醒地回神,忙道:“奴婢, 奴婢多谢陛下。” 赵珩抬眼,朝何谨笑了下笑,很有几分洋洋自得,“君子一言九鼎。”明明是很张扬狡黠的模样,却不让人心生反感,反倒想,凝神专注,一眼不眨地看着。 何谨慌乱地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嘴,酝酿了满腹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况且以如今赵珩的心智,他说出来反倒惹皇帝怀疑,最后只低低吐出了个“是。” 翌日傍晚,姬循雅果然命人将扳指送回。 来送扳指的军士道:“陛下,将军命臣转达给您一句话。” 赵珩勉强从姬景宣本纪中分出一点神,扬了扬唇,“你说。” “将军说,您欠将军一件珍宝。” 赵珩闻言抬头,奇道:“岂有此理,本是物归原主,竟成朕欠他。” 军士无言以对,只得静默不语。 目光扫过书页,见景宣二字俨然。 这谥号乃是赵珩亲赠,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史书,多用景宣代其名姓,免不得生出些将姬景宣牢牢控制住的得意,与一些些,赵珩自己清楚缘由,却暂时不愿意细想的亢奋。 从生,到死。 俱在他手中。 赵珩心情上佳,不欲与旁人计较这点小事。 眼中光华流转,他轻笑道:“朕眼下身无长物,”他一掸衣袖上繁丽粲然的凤凰纹,“一切皆仰赖将军供养,朕无所给,待回京后,允将军开府库,凡有将军喜爱之物,朕定不吝啬。” 以姬将军之势强,无论赵珩允与不允,只要姬循雅想,府库中所有皆可为他所据,因此赵珩这话听起来诚意十足,实则一无所予。 赵珩的允诺被一字不改地转述给姬将军。 姬循雅听到这样荒唐的许诺非但不怒,却微微笑了下,柔声道:“君上一诺千金。” 回京后,便,由臣自取。 赵珩此人看似浅薄轻佻,内里却难以捉摸。 姬循雅想不出,亦看不透。 但他到底是已活两世的成年男子,说不懂面对赵珩的焦躁迫切究竟为何,就显得太过做作了。 想赵珩死,想赵珩受辱,那日马车之上,多亏赵珩的提点,他忽地想明白了,这二者本不相互矛盾。 杀人不一定非要用刀,也可用旁的什么,一寸一寸,从外到里,杀得干干净净。 漆黑眸子中笼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不需知道自己因何对赵珩有欲。 既已兴起,且唾手可得,他为何不要? 难不成还要重蹈覆辙,眼见赵珩再度娶妻生子,圆满顺遂地度过余生吗? 绝、无、可、能。 况且,人皆轻贱,再心心念念之物,但凡得到,便不以为意,弃之如敝履。 赵珩之于他,姬循雅想,亦该如此。 他垂眼,视线正落到他手中正压着的,一截削得平滑的玉竹片上。 纸张轻盈价廉,且便于书写,自问世后,便很快取代竹简。 然而姬循雅是三百年前的人,比起薄薄的一张纸,他更爱用沉重繁杂的竹简记事。 以刀为笔,郑重其事地,刻录下。 显德五年五月十九日,帝与程玉共寝。 …… 余下十几日的路程匆匆而过。 除却间或来上几次的刺杀,赵珩只觉一路太平——毕竟不是杀他。 虽有部分朝臣已归顺姬循雅,但心念旧朝者有,见风使舵者有,野心勃勃者亦有,譬如说宁王,譬如说抚北王,这几位王侯将帅或本身就是宗亲贵胄,有资格承继大统,或手握重兵,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既然姬氏敢窥伺神器,他们为何不可? 故而,这一路上的刺杀多半是奔着姬循雅去的。 最近的那次,刺客已在姬循雅三尺之内,但还未刺伤姬循雅,就被身后的靖平军一刀砍倒,血溅三尺。 好——可惜! 赵珩差点扼腕叹惋。 他倒没那么期盼姬循雅死,姬循雅今日若身死,靖平军大乱,诸王争夺不休,整个昭朝立时就会陷入战端,可古往今来成功的刺杀毕竟不多,他很想亲眼看一次。 尸体立刻被拖下去。 因在野外,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只两人提了水过来,将血一冲。 姬循雅给聚精会神看戏的皇帝递了水囊,很平和地问:“陛下,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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