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服厚重,他们又早早就听闻了姬循雅与赵珩将回京的消息,今朝东方未明时,便出城迎候, 已站了三个多时辰,汗水顺着晒得发红发紫的脸如浆似的向下淌。 见扬尘蔽天,众臣悚然一震。 来了! 诸人忙后退, 让出官道, 请姬将军与皇帝的仪仗过去。 一人越众而出,侧身站在官道与人群连接之处,扬声道:“拜——” 语毕, 诸臣忙撩起官袍下拜,一片紫红翻涌, 锦光浮动,官袍上的纹饰随主人下拜而动,栩栩若生,其腰间鱼袋与环佩相撞,叮叮当当,泠然动听。 赵珩搁在膝头的手陡然攥紧! 姬循雅偏头,正大光明地打量着赵珩。 神色如常,面色未改,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道道青筋,泄露了此刻手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服绯衣紫者,尽高官要员,位极人臣,权势煊赫,”姬循雅弯了弯唇,吐出来的声音愈发轻柔温软,“深受皇恩不知几世,今朝却出城数十里迎我,”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赵珩脸上,蜿蜒黏腻如蛇,时不时吐出信子,舔舐一口眼前帝王的愤怒,“甚至跪拜等候。” 纤长的睫毛轻颤。 姬循雅满意地欣赏着赵珩,又不觉餍足。 赵珩还是太平静了、太镇定了,他想看这个惯常满目笑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的帝王,失态,崩溃的模样。 何妨,姬循雅紧紧地攥着缰绳,缰绳死死缠在甲胄上,几乎要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若不攥紧,恐怕他会忍不住去抚摸赵珩发抖的眉眼,何妨,再恼怒些? “人心若水,世情如此,”姬循雅柔声道:“陛下,莫要太生气了。” 缠绵而柔软的声音,有如囚笼,密不透风地萦绕着赵珩。 赵珩抬眸。 青白分明的眼珠中兀地出现了几根狰狞的血丝,怒意汹汹,凛不可犯,看上去,竟是动了杀心。 姬循雅被他看得一震,只觉全身的血往一处汹涌,心口狂跳,呼吸陡然发沉。 亢奋勃然之中,又增了不满与几分说不出的微妙心绪。 一群心怀二意的叛臣而已,凭什么有资格令赵珩震怒至此? “陛下。” 喉间如吞炙炭,烧得他又热又干又疼,姬循雅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过度亢奋,已沙哑到听不得的地步了。 赵珩抬手。 目光游移,落到了赵珩的指尖上。 五指苍白若玉琢,指骨削刻,又显得分外嶙峋,看上去极坚硬,又极易折,很能勾起一些不可明说的阴暗隐欲。 姬循雅靠近车驾,倾身垂首,将头低到一个恰好赵珩能碰到的位置。 “陛下,”犯上的逆臣姿态恭顺,“陛下若实在怒火难平,不妨,拿臣这个始作俑者出气。”他弯了弯眼,饶是如此,却任谁都看得出他眼中汹涌着的炽热,“但铁甲僵硬,陛下小心硌手。” 赵珩看他。 姬循雅目露笑意,与赵珩对望。 刷拉一声。 车帘内层的竹幛啪地落下,将赵珩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姬循雅:“……” 赵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妨,赵珩对自己道,无妨。 事已至此,多思反而劳心伤身。 昭朝眼下就是一棵几乎被噬空了的巨树,他要做的,是将蛀虫引出,再,一把火烧光! 莫要与死人,赵珩眼中闪过姬循雅那张脸,与将死之人动怒。 更何况,上行下效,赵珩这数十日遍览本朝与前几朝起居注与诸多史书杂记,自武宗之后,昭朝的这些皇帝,只能用一代不如一代来形容。 赵珩牙咬得作响,却也很想挖坟掘陵,将这些个昏聩无用的后人刨出来,挂大梁上鞭尸! 手指缓缓松开。 姬循雅盯着竹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将军!”方才示意群臣朝拜的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官道旁,双手高举,奉上一名册,“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此乃本……” 话未说完,姬循雅已引驾策马,越跪拜众臣而过。 军马塌地,扬起一片尘埃。 冯延年猛地闭嘴,却还是吸了满口尘沙。 方才脸上流汗来不及擦拭,遭尘土一吹,刹那间糊成一片污泥。 尘埃拂过众臣朝服,却无人敢动,头压得更低,被晒得发红的脸由红转白,双目死死地盯着震颤的地面。 冯延年握名册的手登时攥得紫青。 浩浩荡荡的军队前行不息。 姬循雅抬手,正欲以手背一敲竹幛,行到半截,猛地顿住。 时局若此,只要他仍大权在握,赵珩无论甘心与否,都要,主动向他低头。 片刻后,他轻轻移开手。 此时。 北宫,兴安殿。 群臣立于殿内,面色忐忑者有,薄怒不掩者有,神情淡漠者有。 千百人同在兴安殿,纵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却能时时听到窃窃私语声。 “陛下与……与将军怎么还未入宫?” “或在冯尚书那耽搁了些时辰。” 语毕,有人冷笑了声。 圣驾回京,本就要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出城迎接,但姬循雅与皇帝同行,又无先后之分,令众臣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群臣商议,最终由代相崔抚仙决断,仍出城迎接,至陛下到城外,再请陛下移驾,乘他们带来的车马入城,与姬循雅分开,各自回宫。 本欲如此,不料今夜还未至丑时,冯延年就领着一干朝臣出城相迎,并备好前去迎接官员的名册与诸多重礼。 消息传回城中,群臣哗然,不得已齐聚官署。 时,东方将明。 崔抚仙上步于前,朝众人道:“事发突然,不知诸公有何打算?” “冯延年无耻!”一年岁尚轻的官员愤慨道:“屈尊谄媚国贼,非似人臣,倒如家奴,嘶……”话未说完,便觉膝间一疼,他猛地回头,见亲爹看着自己,哑然几息,委屈地叫了声,“爹。” “这没你爹。”对方面无表情地说。 崔抚仙见状摇头一笑,“小周大人中心可鉴,不过一时心急失言,老大人何必动怒。” 现下能笑出来的不错,敢笑的就更少,只是此刻无人能指责崔抚仙面上的笑意,一则自圣驾南下已来,朝廷事务一直由崔抚仙操持经办,勉强稳住京城,不至于生乱,二来崔大人俊秀的脸上苦意甚浓,不笑,大约只能嚎啕大哭了。 此人朝崔抚仙拱拱手,不语。 冷风徐徐,吹得诸人不止身上冷,更有种前途未卜,家国将倾的彻骨寒意。 有人道:“请崔相见教。” 崔抚仙客客气气道:“不敢。私以为,而今我等再出城去,无论拜与不拜,皆有失官体,更见辱于陛下。”见众人微微颔首,似有赞同之意,方继续说:“宫中一百二十殿,以兴安殿离陛下入宫的太和门最近,消息往来便利,且占地甚广,能容纳千人,不妨在此等候,待陛下入城,我等在太和门内迎接。” 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齐声道:“下官等敬听崔相安排。” “崔相,崔相。” 崔抚仙回神。 透亮的阳光射入殿内,崔抚仙不适地眯了下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崔相,巳时二刻了。” 话音刚落,就有太监疾步跑来,“大人,诸位大人——” 众人一齐向他的方向看去。 “陛下已入城,约再有一个时辰,即至太和门!” 崔抚仙抻了抻衣袖,朝众人笑道:“请吧,诸位大人。” “崔相请。” “请。” …… 帝王仪仗由远及近,不断在群臣眼眸中放大。 崔抚仙远眺,看清引驾之人后,挑了挑下眉头——是,姬循雅? 众臣亦已看见姬循雅在前,惊疑不定地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的神色。 至太和门,姬循雅勒马。 玉辂在其后缓缓停下。 姬将军满身冷意肃杀,看起来好像刚刚去杀了几个人回来,有朝臣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在撞上同僚后才骤地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 姬循雅下马。 众目睽睽下,姬将军上前,一手撩开玉辂的薄帘,一手向车内伸去。 群臣大愕。 姬循雅这是,要扶陛下下车? 说不出是耻辱荒唐,还是二者交织,在场众人面色皆不太好看。 旋即,姬循雅的手被车内人扶住。 此人握住姬循雅的手,顺势下车。 群臣不敢直视天颜,赵珩甫一落地,便欲下拜。 “陛,” 赵珩摆摆手,示意群臣不必下跪。 “朕久在陪都,不理朝政,眼下国事堆积如山,”赵珩微笑道,任谁都看不出刚刚他被气得杀气四溢,几要提刀砍人,“事从权宜,这些繁杂大礼,便尽数省去吧。” 这是,群臣面对皇帝不必下跪的意思? 众臣仿佛被雷劈过一般,惊愕地看着皇帝。 既然面对皇帝不需跪拜见礼,面对姬循雅就更无需跪迎。 皇帝登基已五载,群臣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帝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当日李元贞生出的想法,便是,服毒难道真能令人性情大变? 心中惴惴,不可言说。 姬循雅面色未变,唇角的弧度反而越来越大。 眼中,却无丁点笑意。 “臣等,”幸而崔抚仙及时反应过来,他一开口,众臣即随之出声,“多谢陛下体恤。” 赵珩笑,把手随意从姬循雅手中一抽。 “卿,”他看得出崔抚仙是众臣之首,却不知如何称呼。 崔抚仙如何看不出皇帝的意思,当即道:“臣崔抚仙,携百官迎奉陛下、”看了眼淡笑的姬循雅,“将军,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众臣齐声道。 赵珩无言一息,顺手将作揖礼的崔抚仙拉过,自然地握住崔相的手腕,“而今在何处议事?” 崔抚仙眉眼峬峭,英姿挺秀,言谈举止间,很有几分疏阔文气,却不显高不可攀,反而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 姬循雅看着两人皮肤相接处,眸光微沉。 崔抚仙只觉脊背上凉意阵阵,略略偏头,见姬将军站在二人三步之外,神情晦暗难明。 果然,姬循雅想,就该让赵珩这辈子都见不到别人! 崔抚仙被皇帝乍然亲近的举止弄得有些慌乱,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文官之首耳后悄然爬上一缕红,“议政仍在瑶光宫,但若情势紧急,兴安殿就在前方。” 赵珩点头,“宗正何在?” 崔抚仙面露尴尬,低声道:“宗正,方才在城外。” 那便是在跪拜的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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