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定定地看着赵珩。 下一刻,赵珩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记得你。” 何谨一怔,听皇帝笑道:“何谨,你好大的胆子,对朕出言不逊,还竟敢到朕面前。” 明明是怪罪,可声音中满含笑意,逗弄似的,却莫名其妙地让人一点怨气也生不出。 “陛下。”何谨顿了顿,眼眶倏然一红。 好似终于找到靠山似的,被皇帝记住的狂喜过后是委屈,何谨差点就在皇帝面前落下泪,“陛下赐奴婢的扳指,叫贼……他们抢去了!” 此言既出,赵珩愣了下。 纵然相处不多,赵珩也知道姬循雅御下极严,敢骚扰地方,掠夺百姓财物者,必死无疑。 少年人眼窝浅,眼泪就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赵珩最看不得这个年岁的小孩哭,即便样貌差了千里,也让他忍不住想起太子。 何谨眼前一白,他抬眼,却见是陛下给他递来了帕子。 “谁抢的,”皇帝笑眯眯地问道;“朕命人给你要回来。” 更何谨还是他指名要的内侍,哪个军士胆子大到敢抢御赐的东西? 少年哽了哽,道:“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听旁人管那个要奴扳指的叫燕大人。” 赵珩由衷地:“嗯?” 燕朗与燕靖思皆不是贪图财物目光短浅之辈,而且,赵珩相信,靖平军内,无人敢违背姬循雅的命令。 赵珩蓦地形成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莫非是,姬循雅? 但转念一想,姬将军而今权倾朝野,莫说要一枚翡翠扳指,便是要条玉脉,必有人心甘情愿地奉上,实在无去夺内侍东西的必要。 见何谨委屈可怜地望着自己,眼泪将落未落,他顺手摸了摸何谨的发顶,笑道:“待朕命人要回来,若寻不到了,朕再给你旁的。” 何谨抬头,隔着朦胧的眼泪看赵珩,帝王浅笑晏晏,神色柔和得近乎于劝哄,叫人险些生出些妄念,想要,得寸进尺。 何谨抓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他不大时便在宫中服侍,惯会察言观色,心知皇帝自大难不死后性情大变,见好辄止,忙道:“谢陛下。” 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他将帕子小心地放入袖中,以肘撑地快速爬起来,跪到赵珩面前。 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没那么高,饶是跪直也要仰面看赵珩,双眼微垂,不敢直视天颜,间或抬眼时看向赵珩的眸光却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的仰慕崇敬,小声道:“陛下待奴婢如天之恩,奴婢百死难报,唯有结草衔环服侍陛下。” 赵珩揉了揉掌下柔软的发旋,慢悠悠地拿开手,笑着反问:“如天之恩?” 何谨身体一僵,忽地想到了什么,立时叩首,道:“奴婢自蒙陛下圣恩,得以出宫后,便悬心不已,恨自己一时被鬼神蒙了心志,未能留在陛下身边,故而日日在城外徘徊,想着若能再见陛下一次,奴婢便死而无憾了!” 何谨去而复返,逃到宫外固然前路未卜,但留在赵珩身边,更危险重重。 他走时如此坚决,绝不可能因为愧怍便要冒着被当做刺客诛杀的风险回来服侍皇帝。 姬循雅把何谨放到他身边,是想做什么?赵珩心道。 没了个玉卿,又送来个谨卿?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起来罢。” 何谨悄然抬眼,见皇帝已在看书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何谨不知皇帝信了没,若是信了,又相信几分,撑着起来,道了声是,利索地起身。 先前他虽服侍过皇帝,但不过接触了寥寥数次,对皇帝的印象,多是喜怒无常,极难服侍,御前服侍的人往往三个月便要大换一批——凡稍有不合皇帝心意处,杖责乃是最轻、最宅心仁厚的处置了。 廷杖外为栗木,内里灌铅,倘行刑者不有意收手,几十杖下去,足够打得人皮开肉绽,筋骨断裂。 何谨上个月便见过被活活打死的宫人,断气前十指生生插进石板缝里,指尖扣得血肉烂做一团,何谨同几个太监过去扫撒时,在那被血染得通红的石板缝里看到了一亮且光滑的东西。 有太监大着胆子俯身去捡,刚一捏起,便发出声惊叫,利利得听得渗人。 “指甲!” 故而虽有心理准备,却极惴惴不安。 “唰。” 书翻过一页。 何谨思来想去,见赵珩没有吩咐,便乖顺地跪坐在一旁。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无需担忧。 赵珩名为帝王,实则,何谨快速看了眼帝王沉静的侧脸,实则,不过是姬将军发号施令的一件器物。 国玺是玉,他人亦如玉,很有几分类同之感。 除了服侍的宫人与马车外护卫监视皇帝的靖平军军士,何谨很难再看到旁人,为及时回京,一路上处必要的休整外,大军只在城外驻扎,不入城扰民,亦省了许多官员的拜见。 皇帝甚少下车,整日不是在津津有味地看书,便是甚是随意无拘地同一众宫人护卫闲聊。 何谨曾好奇瞄过一眼赵珩的书,他识字不多,却也认得通篇得太祖云云,不由一震。 他还以为皇帝在看话本,不料竟是太祖本纪,还看得很有兴味,免不得由衷地产生了些敬佩。 何谨坐不住,若军队驻下,他必要下车。 虽从官道走,但年久失修,沿途不乏荒原旷野。 何谨到底是个少年人,又长在掖庭,甚少见到这样的景致,总爱趁着大军休整时偷跑,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时常倒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没见过,觉得稀罕,就献宝似地给皇帝看。 譬如案上天青长颈瓶内插着的梨花,何谨特意挑了高枝去折,郁郁洁白,如捧了一枝雪。 今日折得是何物,何谨自己也不知道,花木盛放,秾丽灼眼,比火焰还粲然上几分。 清秀的少年人拥艳色满怀,他一路小跑过来,连休整的军士都多看了他几眼。 到马车前,反倒不急了,快速喘了两口气,擦擦额角汗珠,正要上去。 一只手倏地拦住了他。 “你……”看清来人,何谨瞪大了眼睛。 那个姓燕的! 燕朗拦得太急,差点撞到他怀中的花,何谨一把拢住,怒目而视。 燕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此人来历不明,举止浮躁,也不知如何就得了陛下青眼,容他在身边伺候。 马车内。 姬循雅平静地将目光从那枝梨花上移开。 “将军。”赵珩合上书,笑吟吟道:“数日不见,朕甚是想念将军。” 姬循雅勾唇,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多一点都没有的微笑。 撒谎。 若他不来见赵珩,赵珩绝不会去主动见他。 那枝白色挥之不去,姬循雅皱了下眉,只觉这马车还是不够宽敞,梨花而已,放在马车内,香气竟甜得发呛。 后者跪坐到赵珩对面,见赵珩杯中已空,淡淡道:“陛下亲自赦免的人,看来也不如何贴心。”
第三十五章 赵珩接过茶, “多谢将军。”将茶随意放到手边,“何谨年岁尚轻,久不在御前服侍, 虽有疏漏之处, 但终究不是大错。” 姬循雅不阴不阳道:“陛下待身边人向来宽容。” 赵珩扬眉, 乍见姬循雅那点少得不能再少的喜悦刹那间被姬将军的阴阳怪气冲得一干二净,微微笑道:“将军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寻朕内侍的错处吧?” 姬循雅亦笑,“臣不敢,”唇角虽扬,神色却冷森森的, “臣过来, 是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将军大权在握,政由己出,”赵珩弯眼,“何事需要知会朕?” “陛下此言,实在折煞臣了。”姬循雅笑道:“臣惶恐。”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报,毕恭毕敬地垂首, 双手奉上,“奏报在此,请陛下一览。” 赵珩掀开眼皮, 目光凉凉地往他身上一扫。 即便垂首而贵, 姬将军腰身依旧玉直,英挺凛利,不似庭前芝兰, 却像把久经沙场,杀意砭骨的利刃。 戳得人眼眶发疼。 姬循雅略略抬眼, 与正在打量他的赵珩对视,胆大妄为的臣下扬唇,像是怕赵珩没听清似的,极体贴地重复道:“请陛下一览。” 赵珩定定看了姬循雅几息,复而一笑,“朕看将军看得入神了。”他随手接过奏报,一面打开信封,一面与姬循雅闲谈,“可有人说过将军容色上佳?” 以姬循雅这样的脾气,敢当面说这种话的人恐怕不多。 姬循雅含笑,“回陛下,已无。” 言下之意,无非是敢说的都死了。 赵珩仿佛没听懂,夸道:“姬氏乃清贵望族,子弟出众,玉树盈阶,”他将奏报抖开,发出一阵令人心烦的簌簌声响,“据说便连样貌也多斐然脱俗,不过以将军之貌,朕相信,将军可夺魁首。” 赵珩复明后,看了不少皇帝理政后的奏折文书,在姬循雅获谴后,其父,便是上一位受恩王,干的第一件事不是为亲子奔走,而是上书请皇帝严惩姬循雅,用词之狠厉,不似至亲,却如仇雠。 姬氏门生故吏,无一为姬循雅求情。 看完,赵珩更觉得姬循雅像姬景宣,姬景宣一直忍耐到自己死前才动手,姬循雅掌权后立刻便处理得干干净净,很有几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之感。 姬循雅不笑了。 赵珩不高兴时往往爱别人陪他一起不高兴,见姬循雅冷幽幽地望着自己,心情舒畅不少,温言道:“君臣闲谈,姬卿,不会朕的气吧。” 语毕,不等姬循雅回答,低头专注地看文书。 他能感受到,姬将军鬼气森森的目光针扎一般地落到自己脸上。 赵珩理都未理,垂眼看信。 来信之人极恭谨,诚惶诚恐已写在了纸上,赵珩仿佛能通过信纸看见张惊惧谄媚的脸。 看了来信之人的官阶,竟还是个地位不低的宗亲。 赵珩直接将这一页毕恭毕敬的恭维扔到桌上,翻下一张看。 只见第二页简明扼要地写道:乃仆等所择适龄宗室子,请将军拨冗观之。 之后则为人名,入目者名赵修业,年七岁,陈国公第五子。 下一行…… 赵珩瞳孔猛缩。 见他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姬循雅悄无声息地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仔细欣赏。 这信写得直白明了,只要不傻,便对来信之人的意思了然于心。 无非是,宗室内觉得皇帝被废就在眼前,既要讨好姬循雅,又要保全禄位,急急忙忙挑了十几个宗室子给姬循雅挑选。 倘其中有姬将军满意者,便是新君。 赵珩面色微变,宗室中有人谄媚求荣他不奇怪,知他将欲被废,提早预备立新君他亦不奇怪,但他不曾料到——宗亲竟在姬循雅面前自称为仆,太祖陛下心绪难平,姬景宣兵败自尽,与姬景宣还有点微末血缘,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公子姬玙来京请罪,可口口声声唤自己为罪臣!
14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