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踏足三分鼎,更让吕照梁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爱上白蘋,一个男戏子。他知道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都是桩惊世骇俗的灾难。可他无法劝服自己。 情窦初开的滋味是美好的,吕照梁满腹经纶,可轮到这种事上,却显得有些技穷。他学不来那些纨绔子弟千金买笑的豪气,那也不合乎他对爱意的理解。吕照梁能做的,便是穷尽半生所学,为白蘋写下一个又一个缠绵的字眼,将它们串联成戏文,用印着梁燕暗纹的素笺,偷偷塞进白蘋的窗下。 时日一长,白蘋终于留意到这个不善言辞,说说话就会脸红,却写得一手奔放好词的清俊书生。白蘋并不知道吕照梁的家世,但在他哼着他写的词情不自禁红了脸时,这个名字就在他心上落下了痕迹。 白蘋回应的方式更加隐晦。就在吕照梁偷偷将他写的第十七篇词《鸳鸯锦》塞进窗下的第二天,白蘋便在自己的封箱宴上一曲动八方。 当时吕照梁就在台下,他特意寻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家人知道。白蘋水袖落定,隔着雷鸣般的叫好声,目光越过幢幢人影,精准地寻到了吕照梁的身影。 四目相对,情根已然深种。 彼时的吕照梁万万想不到,他点灯熬油字斟句酌写下的《鸳鸯锦》,竟会成为把爱人推向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第79章 赎价 白蘋一曲动城郭那日,挤挤人群里为之惊艳的,并不只有吕照梁。 弦管歌吹动人情肠,却也引来了豺狼虎豹的觊觎。 庆阳商场的新秀高家,有一外姓子弟,据说是高铭母舅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奔着高氏泼天的富贵来打秋风,凭一副刁能手腕和油滑唇舌,谋了个商社执事的头衔,日常进出无不是前呼后拥,竟当真有几分显赫可言。 那人和吕照梁一样,皆刚踏足三分鼎不久。白蘋封箱献艺之时,他亦在喧嚣沸腾的宾客中,望着台上那个美到令人失张失致的身影,硕鼠般猥琐奸诈的眼睛流溢出了一丝贪婪。 吕照梁以为,白蘋当众演绎了自己所作的词曲,是对他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回答。 于是那天,少东家书塾里的损友惊讶发现,以往总是把门禁规矩挂嘴边的吕照梁,散场后意外地不见了人影。 没有人知道,十八年来循规蹈矩的吕少爷,是攀了院墙才好不容易翻进三分鼎的后台,见到心上人的第一句话却是,“对,对不起,他们不让我从门进来……” 三分鼎是戏院,也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吕照梁出身不俗,可严厉的家规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门阍见是个衣着不起眼的书生,当即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款,冷酷地将他拒之门外。 闻言,白蘋瞄了眼吕照梁被墙砖蹭烂、毵毵飘着线头的袖口,态度不冷也不热,只低低说了句,“今晚辰时过半,我还在这里”,便拂袖而去。 吕照梁当然想象不到,身在半个锦营花阵的白蘋,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对他这样一个“身世贫寒”的书生,发出如此邀约。 彼时吕照梁只为白蘋人后的冷淡感到挫败,甚至疑心所谓的回应,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可就在这时,本已走远的少年忽然顿足,转头对他说道:“别叫我白蘋了,我有名字的,我叫阿沅。” 少东家一颗濒至谷底的心,随着这句话又重新雀跃在了半空中。 “阿沅。”吕照梁低声念着,齿颊生香。 那是个空气中弥漫着兰草馨香的夜晚,星子铺缀了满空,格外明亮。 吕照梁忘了宵禁后不得外出的家训,守在三分鼎的偏门,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弦月挂梢直等到月落参横,从惴惴欢喜等到心绪沉底。 可是阿沅始终没有来。 第二天一早,三分鼎名伶“白蘋”被高家外姓子以五百金的高价行了“梳拢礼”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梳拢,那是青楼妓子的说法。吕照梁再如何不谙尘事,也明白了昨晚他被无故爽约的几个时辰里,都发生了什么。 吕照梁愤怒,又好像全无愤怒的理由。 同窗宽慰他,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早点认清也好。谁叫他吕大少爷故意装的这副寒酸样儿,要是被那小浪蹄子知道自己放跑了多大一块金疙瘩,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听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慰,吕照梁越发地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那宛如弦月一般清冷的人儿,会是同窗口中“插标卖肉的婊子”,但现实又好像由不得他不信。 愤懑加之通宵受寒,吕照梁回家后就病倒了。吕老太爷看孙儿烧得人事不知的模样,一时也不忍苛责,只命人重重拷问了少爷的书童,想知道他违背家训彻底不归的那个晚上,究竟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吕照梁一病就是大半月,那些天里,他做了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在他的梦中,白蘋一会儿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会儿又是神情露骨的妓子。 他清冷着,媚笑着,时而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而又像条狗一样雌伏人身下,摇头摆尾地乞怜求欢。 吕照梁被这些梦搅得心绪愈发难安,昏沉之际,他恍然又听见有人在唱那曲《鸳鸯锦》。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病昏了头,可那脆若莺啼,又仿佛昆山玉碎的缠绵嗓音,除了白蘋还能有谁? 吕照梁不记得那天院墙外的戏腔响了多久,期间高热短暂地退下去片刻,他也有能力下榻走动几步。可吕照梁始终没有走出房间,打开那扇院门。 或许在他心里,仍旧为梳拢二字心怀芥蒂,又或许是他听见了家奴的小声嘟囔,“装什么装,要不是知道少爷姓吕,至于这么上赶着掐尖儿么。” 吕照梁就这样隔着一堵高高的院墙,听那歌声从婉转直到嘶哑,声带像被锋利匕首割过一刀一刀,绝望得就快滴下血来。 终于,戏腔停了下来。 吕家老太爷从书童口中得知了事情全貌,当即率众家仆杀出门去。吕照梁慌了,他太清楚祖父的秉性,他不敢想象老大人一怒之下会对白蘋说出怎样伤人的话。 吕照梁将那点子龃龉全都抛诸脑后,挣扎着起身想替白蘋解围。可他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就被家仆堵了个严严实实。 “老太爷说了,少爷交友不淑,坏了德性,而今还把狂蜂浪蝶勾到家里来,实在有辱斯文。今儿这顿家法,是为了教您长长记性。少爷,对不住了。” 吕照梁从小到大没挨过那么重的刑罚,当二十几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脊背上时,吕照梁明白祖父是动了真怒,越发担忧起了白蘋的处境。 正当背上火烧火燎疼得没个开解时,另一边又传来了白蘋的歌声,犀利且尖锐,半点听不出昔年台柱子的好嗓音,刺得吕照梁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透过那断断续续,面目全非的唱腔,吕照梁听出来有几句词错了,“回眸入抱何关情,悬悬早分离……” 是啊,早知是今日这番结局,当初何必回眸,又何必用情。 不如分离。 吕照梁泪水糊了满脸,他跌下板凳,循着歌声,艰难地向门外爬去。他抬起手,指尖行将触到门板之时,歌声戛然而止。他的心跳仿佛跟着骤歇,眼前一黑,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吕照梁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前天夜里,一个坏了嗓子的伶人孤身爬上枯羯崖,在唱了半宿的鸳鸯锦后,毅然跳进初春暴涨的北勒河水中,死无全尸。 有人说,他自尽是因为攀附豪门不成,被人玩弄一夜又始乱终弃,眼看生计无望,这才寻了短见。 * 温酒已凉,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叶观澜将一桩陈年的旧事说完,胸口仿佛灌了铅般,无由觉得沉重。 他忽然很想饮酒,尽管二公子从来不胜酒力,但这种时候,似乎只有酒能浇化胸中块垒,也只有酒,能敬一敬那个萍水相逢,到死都背负着污名的亡魂。 吕照梁半边脸颊红印犹在,泣声一直未曾停止过。叶观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摩挲着酒壶,道:“少东家可知,阿沅从来不是旁人口中贪慕荣华之人。” 吕照梁蓦地抬起头,眼底闪烁着求证的光芒。 叶观澜却别开了脸,声音如浮碎冰般,“恕在下冒昧,还请少东家见一个人。” 话音落点,寂无人声的房间传来“咚”一声闷响,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能在保全森严的深宅大院进出自如,且瞒过一众家丁和督主的耳目,这份轻功除了三江鼠,世上恐难找到第二个人。 陆依山见到杨开的一瞬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由自主转看向叶观澜,只见后者捏紧竹扇,纤白手背迸发出的细细青筋,似乎暗示了公子看似运筹帷幄的外表下,潜涌着的暴烈情感。 杨开不是独自前来,他身后还像拖着条癞皮狗一样拖行着一个人。当吕照梁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几乎条件反射般咬住了后槽牙。 “是你!”他的侧颊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吕照梁当然记得,当日在三分鼎,吆喝着给那外姓子捧臭脚,对白蘋极尽下流之言语的跟班,正是眼前这张可憎的面孔。 白蘋死后,风传他“倒贴不成被始乱终弃”的元凶,也正是这个人。 此刻,跟班被揍得鼻青脸肿,牙齿亦断了半颗,趴在地上抖得话也说不全。 叶观澜对杨开罕见的暴戾视若无睹,用扇子抬起那人下巴,淡道:“把你先前同我说的话,再和少东家说一遍。” 跟班缄默。 叶观澜动作微顿,杨开上前给了那人一记窝心脚,直踹得后者惨叫流连。 叶观澜收扇道:“你同你家主子做的那些亏心事,不会没有人知道。现在说,是给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相信我,猗顿兰保不了你,高铭更不可能。你一言不发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的机会,与当日强迫阿沅屈从一样,都小得微乎其微。” 吕照梁瞳孔遽缩,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那跟班齿间溢出呻吟,痛苦道:“我说,我说.......白蘋,啊不,阿沅执意要状告我家主子奸淫,怎么劝都不顶用。高老爷没辙了,只好想了个法子,把人骗到枯羯崖敲晕,扔、扔进了北勒河.......” 吕照梁暴起,一把揪住跟班的衣领,“你说什么?什么奸淫?!” 叶观澜饮了酒,觉得屋里热。他起身,解开襟前纽扣,眼梢眉角淡淡浮红,神情却在酒热熏蒸下显得异常疏离。 “那晚阿沅去高家,是应邀给高铭做寿。辰时过半,原为堂会散场的时刻,他本打算早点离席,去赴少东家的约,几曾想只因喝了一杯寿星递过来的酒,便不省了人事。那晚根本不是什么梳拢,而是一群禽兽对他的轮番糟践。 事后高铭为掩盖自己的兽行,故意放出风声,把罪过都推到外侄身上。阿沅苦苦哀求,其实只是想见你一面,他想告诉你,自己不是那些人嘴里待价而沽的婊子。可直到他把嗓子唱废,你都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阿沅等来的,是贵府老太爷近乎羞辱的谩骂,还有一场令其毁容的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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