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维持着争扇的动作,唇线微抿,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陆依山顾自继续说:“可惜公子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 陆依山把扇子拉近点,“公子没有算到,咱家欲见公子之心,虽万水千山,亦难阻我一往无前。” 此话一出,触手生凉的扇骨忽然像是着了火,顺着观澜的指尖,一直烧到了耳后根。 他仿佛被烫到了,仓促地想要收回手,陆依山察觉到他的退缩,猝然一发力,二公子根本不是对手,虽没有立时三刻落入怀中,却也定在了相当危险的距离。 “自来同床共枕与同舟共济,不过几字之差,我原当公子是与我交过心的人,气上两日,总归还是要见面把话说开了的。哪晓得公子这出将相和唱罢,紧跟着就是两相别,敢情只有咱家巴望着登公子这条船,公子从头到尾,不过想和我春宵一度而已?”陆依山语中含了一丝怨怒。 他没有明言古文派在嫘祖庙前跪谏一事,但叶观澜的那瓶药膏,却实实表明公子在聂岸明升暗降吃了大亏以后,便参透了督主的以退为进之意。 陆依山从不怀疑,以叶观澜的九曲玲珑心早晚能想通这点。他介意的,是叶观澜在想通这点后,除了那瓶药膏,再无只言片语传来,大有趁此嫌隙一冷到底,从此天地各行道、山水不相关的绝情架势。 或许在叶观澜眼里,山水原就不应相关。 想明白这些的九千岁,感受到了平生绝无仅有的沮丧,并由这沮丧中滋生出一丝未名的逆反之心。 陆依山放过竹扇,改擒住叶观澜的手腕,用力把人带向自己。与此同时伸手拉过屏风,让满墙煌煌英灵无法再成为公子的依靠。 叶观澜被圈紧了后腰,反身压向临窗供歇脚用的须弥榻。这一下跌得不轻,他险些痛呼出声,可是想到郡主他们还在外头,只能用力咬住下唇。 陆依山捏住叶观澜的下巴,试图让他张开嘴。几番尝试后,叶观澜终是按捺不住羞愤,低低叫出了九千岁的名字:“陆依山,你混——” 陆依山就在这一声里倏忽俯首,堵住了公子的唇。 督主舌尖逞凶,深汲檀口的每一处,甚至用牙咬住叶观澜的,将呜咽声碾成破碎的喘息,让他叫不出,只能熬得双眸含水,手用力抓挠着自己的肩颈、后背,发现无果后缓缓划过胸口,把前襟揉得一团皱,喘息中带上了求饶似的泣声,陆依山却铁石心肠地选择忽略不见。 他曾经尝试了各种手段,却发现公子如玉,触手生温,抬之冷然,哪怕捧在掌心摩挲过千百回,也只够他热上一时半刻。 可陆依山不要公子做山巅月、九霄云,凡此间所有的可望不可即,他都要一一打碎。陆依山来的路上就已想好,就算冒渎神的大不韪,他也要把叶观澜变成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上人。 叶观澜哭了,那一滴泪划过眼角时,陆依山睫毛轻动了下。稍稍抬脸,吻却顺势流连到叶观澜的眼梢。 “方氏是太子的母家,你要拉拢安陶和绥云军,就无论如何绕不开东宫这一关。太子年少落难心性难料,你和他相与不比侍奉陛下轻松半点。若无咱家私下里跟你暗通款曲,借重方家促成军镇建设一事,便如同火中取栗,危机都在你瞧不见的地方等着。” 叶观澜不得不发自内心感叹督主的精明,竟然这么快就猜中了自己的心事。然那句“暗通款曲”,又一以贯之地带着陆依山式的坏,不露声色地提醒着公子眼下的处境。 叶观澜又气又恨,张口咬在身上人的肩膀,一点余力不留,似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天的憋闷都讨要回来。 挨近了,叶观澜才看清,不过几日未见,这位不可一世的东厂九千岁,竟然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一早便听说过内廷行刑的厉害,但陆依山的身手不凡,他也是亲眼得见的。叶观澜不相信几棍子就能打杀掉督主的血气,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总是与陆依山格外相称。 然而就像督主所言,公子并非算无遗策。叶观澜未料到陆依山欲见自己之心,短短半炷香,就能驱马从西赶到东,亦如他想不到,心伤往往比身伤更能割人气血,即便钢筋铁骨也不能免俗。 叶观澜的心一下就乱了。重来一世,他的步步为营中,却添了叫做“陆依山”的变数,躲躲不过,绕又绕不开,叶观澜无奈地叹出声。 “早知今日。” 陆依山啄吻过公子鬓角,投来询问的眼神。 叶观澜偏头,与九千岁鼻息相闻,梦呓般地喃喃:“当初就该让你活活疼死。” 陆依山笑了,吻以更加蛮横狂暴的方式落下来。情欲的波潮一点点蚕食尽理智,叶观澜恍惚中化身浮木,被席卷着,拍打着,除了陆依山的怀抱他无地可去,在这间名曰“忠贤”、镌刻生死的小小祠堂,体会到了人世间另一种极致。 风浪终也偃息,庭院中月华如练,积水空明。 叶观澜伏身难平呼吸,良久,却听不到顶上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侧转脸,只见陆依山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自己,透过那眼神,叶观澜恍然有种隔世相看的错觉。 他忽想起,前世狱卒酒醉时分的闲谈,“你们不知道,那九千岁精明一世,这回却跟糊涂油蒙了心,再不就是魑魅邪祟附了身一样,死活非要给叶家求情。白白挨了几十廷仗不说,还被陛下一怒之下发落到喜峰口御敌。关外战事那般激烈,他一个阉人如何做得来领兵打仗之事,不是摆明了用自己的命换牢里这个病秧子的命么.....” “从前也没听说,东厂跟叶家有什么渊源啊......” 精铁束袖映着月光,亮灼灼地刺进叶观澜眼底。那眼神——他脑海中灵光电闪——伴着红氅如云从高台抛落,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安陶抱剑坐在廊下想心事,抬头打量着天色,不放心道:“这都多早晚了,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篝火旁围坐的人又多出一个。陆向深拨弄着火灶,照吃饱了犯困的欢喜脑袋上来一下。后者小鸡伤食似的打了个饱嗝,捂在怀里的番薯滚掉地上,人也不由自主歪向一旁的遂心。 陆向深捡起红薯吹了吹,随手扔进火堆里,“师姐过虑了,世上若真有一个人,能跟陆依山旗鼓相当,那便只有叶观澜。” “那年覆舟山演武,那个冒死救驾的小火者......”叶观澜涣散的瞳仁陡然聚起光。 陆依山轻舔唇角,丝丝缕缕的腥甜味漫漶在齿间。他拇指一刮,正按在叶观澜的额心。 “公子点朱吧,”陆依山将脸埋入叶观澜颈间,喑哑地说道,“为了咱家。”
第39章 鹤唳 老话说,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晚发生在西山陵寝的对峙,隔日就传遍了镇都内外。 昭淳帝穿着貂皮黄面褂,里套一件蓝色江绸面青白肷袍,临完字帖,信手将笔扔进水洗中。 陆依山呈上手帕,昭淳帝接过擦了,仿若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前儿夜里把御史菅子旭给打了?” 陆依山道:“回陛下,是他犯禁在先,臣不过依律扣押,并没有动手动脚。” 昭淳帝眸微侧,“都察院一帮清流,便是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跟你东厂九千岁硬着来。你打量朕空心葫芦琉璃蛋,当真老糊涂了不成?朕怎么听说,菅子旭是接了安陶擅自入京的消息,才赶去西山截人的?” 陆依山跪倒:“陛下明鉴!臣拿他,皆因其无令擅闯封锁而起,臣奉旨调查嫘祖庙尸案,不敢不谨慎再三。菅子旭拿出文书后,臣当下就让他进去搜了,结果证实是都察院贪功冒进,扰了先皇后清净,也妨碍了东厂办案。臣秉公办事,煌煌之心天地可鉴!” 听到“秉公办事”四个字,昭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转而问:“你既说到查案,吴姓子之死,查的怎么样了?” 陆依山伏地回:“臣已查明,吴姓子入镇都以来,时常流连烟花巷陌,淫亵妇女之事,更是屡见不鲜。传闻他在逼死一名教坊女子后犯了众怒,有江湖人士放出话,要将他剥皮抽髓,在嫘祖娘娘前谢罪三日,以抵他欺辱女子的业障。” 大梁以仁孝立国,堂堂总兵之子,居然做出这等下流行径,昭淳帝听罢,顿时面带怒色。 “果如你所言,竖子死不足惜。只不过,天子脚下竟有豪强如此逞凶枉为,实不可恕!你要加紧盘查,尽早将凶徒归案才是。” 陆依山应声。 昭淳帝呷了一口茶,瞥了眼仍跪在地上的陆依山,缓了语气说:“得了,起来吧。这回菅子旭的确冒失了些,但你罚也罚了,他也算得了个教训。毕竟,言官的面子朕不能不顾及,回去以后,你便将他放了吧。” 谁知陆依山却挺直了背,朗声道:“陛下恕罪,菅子旭,此刻还不能放。” 昭淳帝闻言一怔,还未及流露不快,陆依山已经款款道来。 “陛下请看,这两封,分别是锦衣卫传进宫的邸报,还有臣当夜从菅子旭那里截获的文书。上边所述皆为同一件事,即密告安陶郡主私下离营,暗夜入京。” 昭淳帝略略扫了一眼,“事涉在朝官员,锦衣卫的消息直告于朕的同时,亦须抄送一份给都察院。聂岸此举,并无不妥。” 陆依山:“聂指挥使一信双递,本无什么不是。偏臣多心,校核了两封文书送抵的时间,发现菅御史接到消息的时间,竟比司礼监拆阅记档足足早了半个时辰。陛下以为,这说明了什么?” 昭淳帝冥思半晌,从笔架上新取下一支三花紫毫。陆依山忙起身,替他展平了宣纸。 昭淳帝拿好架势,头也不抬地说:“你的意思,是锦衣卫有意迁延缓报,为都察院的行动争取时间。” “陛下圣明。” 昭淳帝一个眼神,陆依山会意地扶起墨锭,慢慢研磨道:“这只是其一。陛下可曾想过,怎的都察院刚接到锦衣卫的消息,反应就这般迅速。两头配合如此紧密,要说以前从未有过,大概陛下自己也不能信。倘若这不是第一次,那么都察院从前弹劾的官员里,又有多少是得了锦衣卫的授意?” 昭淳帝笔势一滞,在纸上留下了黄豆大小的墨点。 陆依山看在眼里,神色不改:“恕臣直言,菅子旭并非寻常天子臣,他隶属都察院,与锦衣卫同为陛下耳目,若这二者背地勾连,沆瀣一气,那您久在宫闱,跟耳聋眼瞎又有什么区别。此其二。” 时值午后,殿前后一片安静。偌大御书房里,只闻西洋自鸣钟锤针击打声,与笔头摩挲纸页发出的沙沙细响。 良久,昭淳帝不辨情绪的声音响起:“还有其三?” 陆依山笑意浅淡:“其三,聂岸明明可以自己带兵去西山,却将这天大的功劳拱手让人。御史位卑权却重,有替陛下监察百官之能,让菅子旭出面,就是让天下人以为,此事出自陛下授意。若真教他拿住了把柄,无论陛下是否存有宽宥之心,到时言官群情激奋,您就是被架到火上烤,想留有余地也不能够了。即便菅子旭无功而返,这忌惮功臣、兔死狗烹的骂名最终也将落在您的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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