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崛殊转而严声:“你和安陶,都是被心魔压抑太久的人,一念之差,就是万劫不复。这次的事不光对安陶是个警醒,对你又何尝不是。人在恨里浸淫得太久,心盲眼瞎,离废也就不远了!” 陆依山愈发缄默,叶观澜看着他,不由得想起了与百煞书生交手的那一晚。 不知为何,叶观澜对那夜的腥风跟血雨都记忆寥寥,唯独陆依山拿不起君子剑时的失落神情,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公子须臾无话,走过去将竹帘放下。冰冷犹如审视的月光被彻底阻绝在外,陆依山的惊遽与惶惑,全都隐匿于黑暗。 昏沉的灯光下,叶观澜瞧见,陆依山似乎感激地对自己笑了笑。 就像清寒春夜,带着回暖力量的一阵风,拂过面颊、发梢,最后停留在了他额前的某一处。 * 连日的淫雨一直下到了当春的尾巴,镇都大街小巷积水如潭,在惊风密雨中起着连阴泡儿,时聚时散,浑黄的潦水缓慢汇入街两边的沟渠,终是在下一个艳阳天到来时蒸发无踪。 风停雨住,安陶“还朝”的日子也转眼即至,与之相随的,郡主合亲之事取代嫘祖庙尸案,成为城头巷尾新的谈资。 郡主今年已二十有四,早过了待嫁的年纪。前些年壬寅宫案的余波犹在,谁都不敢提这茬。如今绥云军立下大功,方家眼看着振兴在望,人们绝口不谈年纪这回事,话里话外只在揣测,谁能有幸迎娶绥云军女帅,顺带将五万大军收入囊中。 满镇都对此乐在其中,以至于昭淳帝在郡主亲事之外下的另一道旨意,情理之中地被绝大多数人忽略。 “皇上下令,以为先皇后举办祭礼为由,召各路藩王进京。燕国公昨儿已经到了,汉王、赵王还在路上,算脚程,也不过就在这两日。”陆依山往嘴里扔了枚果子,半身斜靠在圈椅上,二郎腿跷得别具风格。 要不是对面正襟危坐着个叶观澜,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此刻就是跟着狐朋狗友来厮混的二世祖。 一言毕,陆依山往叶观澜脸上瞧了好几眼,笑道:“我说二公子,这里是美人乡,不是夫子庙,你见谁都一副天地君亲师的样子,谁家粉头肯接你这样的欢客,关起门来聊论语么?” 叶观澜正借喝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闻言一口热茶噎住了嗓,差点没呛出来。 他微微拧眉,额间朱砂越发红得出彩,轻声道:“至圣先师,岂可随意拿来调笑。督主这话,实在有辱斯文。” 陆依山没所谓地挑起眉头,将帕子递过去。公子不接,赌气地掏出自个帕子擦了。 “有梁一朝,除了国丧祭扫,藩王无事不得进京,几乎成了惯例。今次陛下一气儿召见三位王爷,”叶观澜指间搓揉着帕子一角,“他这是起了试探之意。” 陆依山深表认同,“几次三番的事端,都跟藩王扯上干系,陛下也该警醒了,他的这些骨肉兄弟,可不都是省油的灯。” 叶观澜握杯抵在唇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督主为此可没少费心吧?” 陆依山倾过身,将掌中杯与他轻轻一碰,“彼此彼此。” 一些秘密,就在两人心照不宣的交盏中各自咽下。叶观澜微抿唇,淡淡的苦味在舌根化开,他问,“关于郡主遭人构陷一事,督主怎么看?” 陆依山略作忖度,道:“尽管那夜撺掇菅子旭的人是聂岸,但我总觉得,此事不像寿宁侯所为。至少吴家子惨死,不会是他的手笔。” 叶观澜也这么想。 孙氏在朝堂崭露头角不过几年,与其他阀阅门第不同,寿宁侯孙俨得以立身的根本,很大一部分在于他遍布各州各地的门生弟子。 吴永道官居河南总兵,是孙俨在军中相当重要的倚仗。即便他意图设局陷害安陶,也犯不着赔进吴永道嫡亲的儿子,那样无异于把吴家一脚踹了个远。这种不上算的买卖,孙俨无谓去做。 陆依山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扥,高声喊:“琴心呢?叫他出来!这都多早晚了,凭他什么仙娥仙子,拿乔摆款终得有度,打量爷心实耳根子软,不敢掀了你这象姑馆的顶是不是!” 九千岁一点没忘今日来的正事,戏演得叶观澜都忍不住拍案叫好。 陆崛殊打听到吴家子生前那相好并非什么红粉佳人,而是个色艺双绝的小官,唤作“琴心”,就在这象姑馆中。 老鸨婆子从远处颠颠赶过来,点头哈腰地殷勤道:“叫二位爷久候,琴心在后头鸣鸾馆摆好了席面,请爷挪步随我来。” 陆依山和叶观澜不疑有他,跟着婆子去了。 琴心作为临安巷最炙手可热的小官,他所住的鸣鸾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奢华。 叶观澜打量着屋里陈设,什么金玉如意紫檀屏风,家私摆得琳琅满目,他的注意力却被妆台上几个样式奇巧的物件吸引。 “此物唤作勉铃,又叫淫铃子,”陆依山从他手中接过,两指轻轻一捻,在叮铃脆响里笑得邪性,“公子不认识?” 象姑馆里的东西,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好物。叶观澜袖里滑出竹扇,拇指扣在扇骨暗暗使力,一片潮红还是从两颧慢慢涌起,“督主博学,观澜自愧不如。” 陆依山可太愿意看到小狐狸吃瘪的样子了,前夜里被摆布的郁闷云散一空,他还要乘胜追击:“敢情公子的知情识趣,仅仅只在诗文里。离开纸上谈兵,就成了银样镴枪头。”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禁得住这样的撩拨,叶观澜懊恼地拂开袖,目光在掠过对面墙上时微微一凝:“这些,也都是?” 满墙样式新奇,说不出是何用途,但处处透着下流心思的刑具,纵然已擦拭如新,仍不妨碍叶观澜从那些细小却锋利的钩钩角角上,窥见干涸如痂的女子血泪。 “乔家姑娘是在象姑馆里没的,听说教坊司把人接出来的时候,除了头脸还算完整,全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好肉。”玉桉涂了丹蔻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狠啐道,“那个畜生。” 陆依山想起她的话,又望了眼墙上的东西,目光倏然一冷。 “让二位爷久等,琴心来迟了。” 其声清越,透着几多婉转,伴着一袭青衣翩跹而至,“见过二位爷。” 虽是出身烟花巷陌,琴心的谈吐举止间并不见轻浮气度,倒像清贵人家教导出的麒麟儿,端庄而不失意态风流。 叶观澜实在没法把他跟墙上那些骇人的淫具联系在一起。 陆依山打量着琴心,没接他递过来的酒,把袖一拂,在空荡荡的琴案前坐定。 “哥儿好大的排场,流水价的银子花出去,换你弹唱一曲都不能,”陆依山双掌抵在案沿,“鸣鸾馆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琴心含着谦和的笑,躬了一躬:“爷是在说我的琴吗?前两日断了根弦,才叫人拿去修了,爷今儿来的不巧。” 叶观澜想问他点什么,却被陆依山一把拉去了身后。 “断了?可是断在吴家子死的那一日?”叶观澜错愕转首,只见陆依山双目如炬,脊背悄然绷紧,像极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琴心不慌不忙,双手保持交掖的姿势,目光游移到叶观澜脸上,便再也移不开。 “这位就是叶家二公子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听说公子琴技绝佳,一首《喜迁莺》弹得尤其好,在下可是仰慕已久呢。” 陆依山脊背崩得愈发紧,话里捎带上二公子,就是在猛扯他逆鳞。 他齿根暗咬,问:“《喜迁莺》好,《修罗狱》好不好?” 骤闻此言,叶观澜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能想到,东厂大张旗鼓围捕了大半月的修罗琴,就藏在这终日糜乱的风月之地。而向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南屏阁,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琴心莞尔,“督主何时想明白的?” “就在刚刚,从见到这满墙刑具开始。” “哦?” “乔女的尸首仵作看过,上头少说有七八种伤痕,却分不清由何种凶器造成。起初我并没有多想,直到看见这满墙的奇技淫巧,才忽然意识到那伤口是什么。” 陆依山口气坚冷似冰。 “修罗琴响,仰见无常。通州一役后,江湖上皆以任侠之名盛赞于你,可我翻过记档,凡你出没之地,皆有妓女虐杀案发生,前后加起来不下数十起。命案苦主,无一例外都在死前遭受过虐待,死状跟乔女有颇多相似之处。话说回来,吴家子虽然混账,终究出身官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他未必知道,多半是有人从旁引导。” 琴心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味着那种将珠玉揉碎的刺激感。 俄顷却又张目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我就是修罗琴。” 陆依山立身时掌心发力,铁打的束袖刮蹭过琴案边沿,一瞬间只见火星交迸。百十斤重的翘头案在半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翻转,轰隆隆朝前方砸去。 琴心掖手的动作不改,瞧着分明连头发丝也未动一下,转眼人就退出十步开外。 案几没有砸实,撞上了窗格,砰的一声,漆彩木屑纷纷而下。 陆依山窥见破绽,劈掌直取其右臂。格挡间,琴心绿袍撕裂,露出一段白到出奇的手腕。 也正因为白,腕口那团黑蝮蛇的刺青才显得格外醒目。 陆依山一眼瞧见,神色遽改。 就在此时,琴心出手捷如电闪,一团黑影照面向陆依山打来。 叶观澜惊呼:“当心!” 陆依山身侧就是两堵墙,他被逼到了犄角,看似已退无可退,却在几个弹指间主动跃身向前,横臂以束袖与之相击。乒乒乓乓几响过后,几枚暗器相继委地。 琴心再度挥袖,这次的目标,却是对准了相隔不远的叶观澜。 陆依山无暇思索,急急变换身形,赶在那黑影击穿公子额心前,探臂一抓。 与死亡一线之隔,叶观澜连呼吸也停滞了,周身几乎上冻的血液直到陆依山声音传来的那刹,才渐有回暖迹象。 “你的下蛊手法,就跟你的特殊癖好一样,世间少有。蛊下到人体内,须经一段时间发作,才会慢慢死去。你那样喜欢折磨人,又怎会错失亲眼看着猎物惨死的好时机?”陆依山冷酷道。 琴心大笑,“没想到世上最懂我之人,竟然是督主您,可惜了。” 说话间他归拢的手掌错开,两指间似牵掣一物,定睛细看,竟是根游丝般细长的琴弦。 “修罗琴响。” 琴心唇边仍含着笑,手腕轻动,琴弦忽尔迸出铮然一响。 “仰见无常。” 随着弦颤声越发嘈疾,陆依山面色变得像雪一样惨白。突地,他腰身一弯,腹部如遭重鼓擂敲般猛然蜷紧,膝盖磕地时的骨裂声清晰入耳。 陆依山意识到什么。 他摊开掌,只见方才截住的是一枚蚕蛹状物体,眼窝似的纹路中间黑点蠕动,正顺着掌心的擦伤往里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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